他不是靠手里兵刃试出来,而是单纯靠眼珠子瞧出来的。
谭鸢熟悉那种目光,那是种时刻都在搜寻猎物的目光——警惕、机敏,不带丝毫感情。
他几乎立马就断定了,对方便是青羽军里,那个姓苏的“神镖手”。
秦川胳膊直到这会儿,仍旧有点子发麻。
才刚一下自己虽未使出全力,却足以勾起那家伙好奇心。
将半真半假的摸索,愣是拔到动用七分功力。
回想着半边膀子被重压钳制的感觉,秦川就此打定主意。
战斗正式开始后,要尽快想办法打掉那杆大枪,逼迫对方下马,两人近身赌斗。
起初他就料到,储陈会跟自己做出一样安排。
历经前番确认,秦川彻底放心了——这场生死对决,不会有人来碍事儿!
“呵呵……呵呵呵……”中州骠骑将军手持马槊,心里却惦记着腰间那把隙月。
这才是他,为终极一战选定的兵器。
身为将领,秦川从不盲目乐观。
他很清楚,想要从对面儿咬下那么一大块儿肉,自己的马槊定然不保。
毕竟天生神力搭配大枪的柔韧度,再加上马匹高速冲锋。
杀伤力,简直可以用“恐怖”形容。
必须使法子让他下马,换花枪一决胜负,自己才有胜算。
骠骑将军进一步分析着,双眼却未曾离开前方。
兵书有云“枪乃百兵之王,刀乃百兵之帅”,后世谚语又称“单刀破枪、九死一生”。
秦川知道这场仗不好打,可越是这样越能令自己兴奋。
更何况,很早之前他就做好了准备,根本没打算活着从南域回去。
那枚枫叶荷包,被秦川好好收在包袱里。
假若此间身死魂灭,那物件儿一定会交到爹爹手里。
而爹爹,一定明白该把它还给谁。
没错,秦淮便是秦川的底气,不仅仅是在战场上。
中州军内擅使枪者,历来无人能出秦淮之右。
秦川幼时习武便是花枪开蒙,什么钩镰枪、雁翎枪、太宁笔枪,亦是无所不精。
长到十四五岁,才依自己心意,换了刀法作为傍身之技。
这么多年过去,一有机会父子俩便相约切磋。
对秦淮来说是检验成色,捎带手给自己儿子上上一课。
对秦川而言,则是寻求破枪之法的最佳时机。
一大块儿云彩被风吹着,飘过储陈头顶。
勾起年青将领心里另一片云,那是演武场上的云。
下头两位少年,挥汗如雨、劈刀如虹。
约莫过了大半炷香,青羽军发动起第二轮小规模攻击。
目的与前次一样——试探为主、辅以击杀。
飞骑营训练有素,储陈不敢轻易冒险。
亏得这遭筹划亦合秦川心思,随即派出五百先锋迎战。
特别叮嘱快去快回,不得擅自流连。
冯初九与周迹杭带队领命,急纵骏马杀入前线。
刹那间,金鳞映日别样光,烈焰旌旗尘砂帐。
谢之逸冲在最前头,出枪宛若灵蛇疾走。
怎料对面那人,唰唰两点好似鹏鸟振翅,轻轻巧巧便化解了危机。
陶原依照军令,当面朝冯初九使出一枪。
冯初九那儿回得不温不火,堪堪挡下算数。
变故发生在回撤时分。
郑星辰弯弓搭箭,双腿紧夹马腹,拧身向青羽方向射出一矢,目标直指对方战旗。
“好家伙,有意思啊!”潘霄一边吹着口哨,一边将弦拉满。
叮当一响,两羽落地,箭头都给撞歪了。
古语道“来而不往非礼也”,飞骑营既已帅先垂范,青羽军这厢可就不好再客气了。
在没人注意的地方,苏立袖出两枚飞奴儿。
一上一下、全力掷出,誓要撕破那面“秦”字大旗。
就在众人以为得手之际,不知从哪儿投来两支微燕回,硬生生拦住眼前去路。
堕地时深深嵌入泥土,像凭空生出的铁刺。
不管是陶原还是魏成阳,都没看清那“程咬金”是从什么位置杀出来的。
唯有苏立,一眼便揪出了谭鸢。
即便对方早已把手撂下,他还是能认出来,绝不会有错。
由青羽发起的二次探查,就这么有惊无险结束了。
秦川心里计算着时间。
不出所料!
每次归队结阵,对面都要比飞骑营慢一点儿,上回也是如此。
这个差距极其细微,渺小到即使刻意留心,仍有错过可能。
但被秦川抓住了,一抓就抓了两次。
该是决战时刻了。
双方部署都很简单——全力冲锋,格杀勿论。
很显然,又是一场无需张扬的心照不宣。
青羽军的传讯速度,属实够快。
如果不计较与飞骑营的人数差距,这回两边还真是不相上下、平分秋色。
金鼓动地震幽冥,呼喝彻天撼仙庭。
秦川跟储陈身为一军主帅,自是匹马当先、势不可挡。
甫一交手,他二人便使出了看家本事。
和当年比武时的优柔观望不同,今次杀招由储陈而始,雷厉风行、决断如流。
两马错蹬间,枪头陡然变换角度,冲着秦川眉心扎过去。
真真势如出海龙,快过穿林蟒。
所幸对面亦是有备而来,并未被前番佯攻蒙骗。
只见秦川一手持槊一手托杆,折腰向后将背贴在鞍缘,打横挡下这击。
紧接回正身形,勒扯缰绳、拨转马头。
槊杆夹在腋下,以槊尖格开枪鐏戳刺。
这一切,起于瞬息、止于须臾。
可储陈还是发觉,秦川力气比过去大了。
虽说照旧赶不上自己,悬殊却没想象中多。
正值思量处,长安偏转脑袋,抬眼望着对面。
深蓝皮革、淡金鳞甲,盔帽上方白缨徐拂,披风猎猎作响,掀起片浅云素净。
原来当日所做白袍玄甲,并没有秦川的份儿。
他这人不喜欢浪费,寻常里一块点心、半牙烙饼,都得吃得连渣不剩。
更何况,是耗时耗力的甲胄?
所以只将斗篷与盔缨换了,其余部分仍是出征北夷前,韩凛特地命人打造的那套。
破军点点前蹄,发出声微弱鼻息。
它清楚记得,自己是第一次,看见这样的储陈——
英姿飒飒、甲光粼粼。
红缨散在风里像一朵花,身后赤焰灼灼,似能烧融天地万物。
两马仰脖嘶鸣,足下踏起阵阵黄尘。
很明显,它们也遇到了旗鼓相当的对手。
此番进攻由秦川发起。
依然是腋下夹槊的动作,看样子是想当面直突。
破军奔袭自然没得说,不等眼皮眨完一下,便已逼至切近。
储陈举枪迎战,权似虎狼当关,万夫莫想得开。
怎料秦川这遭,是“以彼之道还施彼身”,槊尖改道可谓又险又急。
不为一招致胜,只为声东击西。
眼看利刃就要迫近下盘,储陈暗道一声“不好”,匆忙将左脚自马镫里抽出。
不想恰好露出镫绳——而这,才是秦川的真正目标。
机会只有一次!
上有侧襟、下有镫穿,他必须一招得手。
这样的把戏不能玩儿两回,对面那家伙可不会重复上当。
若说储陈有天生超绝的力气,那秦川所秉便是天纵卓异的速度。
无论对手如何不情愿,这一下还是结结实实扎上了。
不幸中的万幸。
因为闪避还算及时,镫绳并没有完全断裂。
勉勉强强留下点根儿,却肯定撑不到分出胜负。
“不能再耽搁了!”储陈心想。
他用缰绳在手上挽了几道,任由长安飞奔如电。
没错儿,才刚那一下,也激起了这小家伙的胜负心。
回击方式,储陈已经想好了。
他要一枪挑下对面盔帽,连带给这位挚友放点儿血。
天王老子发话也不管用,从现在,起自己可要认真了。
不期而然的是,秦川那儿根本没打算闪躲。
锋刃贴面擦过,划破飞骑主帅脸皮。
鲜血流淌下来,拿风一吹竟有丝丝凉意。
盔帽被枪头掀飞,于空中勾出道凌厉弧线。
青丝绑成马尾,乍一脱离开束缚隔阻,纷乱着扬向四周。
目星眉剑衬流朱,银袍金甲映乌瀑。
长槊举横,大枪成竖,“哐嘡”一声上下交叠。
落地时各自断为两截,惊起尘沙浑似雪,余音犹扰浣茶人。
“行了行了,别擦了!又不是干不了!”
萧路懊恼着把杯推到一边,神态像是在赌气。
秦淮没说什么,只将抹布搭在沿儿上。
饶有兴味地看桌上河网密布、溪流蜿蜒。
“咳咳咳……咳咳……”天儿一热,这咳嗽听着倒比先前更加急些。
萧路一臂搭在桌边,一臂支在腿上。
双手皆紧紧攥着,直到骨僵筋麻。
“飞骑营那儿,还没传回消息吗?”询问很低,隐隐透出倦意。
第七遍了,秦淮心里记着数。
“哪儿能这么快?”回答跟前几次一样,听不出任何情绪。
“列阵对峙、摸索试探、调整部署,怎么也要一两个时辰。”
他说着,为萧路换上新茶。
对面摇摇头,给人一个苦笑,慢慢道:“我实在喝不下……你呢,真半点儿不担心吗……”
秦淮直着身,目光停在打翻的茶杯上。
一五一十道:“作为中州主将,我只关心战局进展。其他事宜,自有旁人代劳。”
“可飞骑营……”萧路垂下头,没有把话说完。
理智上,他认可秦淮,认可对方的秉正无私、忠直守正。
情感上,他却不愿接受,不愿接受眼前的隐忍,更不愿接受可能的分别。
“放心,中州的军队不会输。”秦淮开口,语气像道了句家常。
“即使主帅战死疆场,飞骑营也会把苍兰啃下来。”
萧路松开手,扭头望着秦淮侧脸。
这个角度上,他看不见对方眼睛,更无从辨别悲喜。
“还记得云溪归来那天,我们说过什么吗?战场之上,没人能够例外!”
低笑过耳,为疑惑填好了答案。
秦淮转身直视萧路,字字清晰、句句坦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