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日间万事如常,一到傍晚全身便像着了火。
军里城里的大夫,更不知瞧过多少。
除药汤子越来越苦,并不见一丝好转。
亏得秦川心大,完全不当回事儿,只急坏了齐王、淳王,还有其他几位将军。
三路汇合于两日前,遵朝廷旨意立地整休。
待监军到任,一鼓作气攻下卢荫与齐昌。
大帐那儿,秦川已很久没去了。
为保其静心安养,齐王处一早下令,非紧急军务不得惊动骠骑将军。
昨日起,更是连茶饭都要送到嘴边。
若不是秦川执意不肯,戍守兵丁恐怕真能,一勺勺给他喂进去。
“一定是韩冶那家伙,出得什么馊主意!”秦川摩挲着脑门儿,呼吸比前一刻更短更急。
帐子里越来越暗,他却不想点灯。
脚步声由远及近,最终停到了帐篷外面。
“进来吧。”送饭时间,秦川不问也清楚。
他整理着衣衫,挺直腰杆儿,尽可能表现如常。
可面上的诡异潮红骗不了人,即使帐里比外间还暗,士卒仍能辨出额上冷汗。
“朝廷派的监军还没到吗?再晚几天,士气可就养疲了!”秦川接过筷子,搁在碗沿儿上。
他不饿,还不想吃东西。
“监军大人已经到了!”兵丁如实回禀。
“眼下正跟齐王、淳王、秦大将军等人叙话呢!”
“你说什么?”秦川猛一下站起来,甩掉肩头披的衣裳。
一面寻着战甲,一面质问道:“这等要紧事,为何不早早回报?”
口吻威严,吓坏了送饭戍卫。
“齐、齐王殿下有令,不必为此惊、惊动您……”年轻小伙子有点儿磕巴。
“后来监军大人也、也这么说……秦大将军才、才同意的……”
“哦,原来是这样。”秦川垂下手,低头站在架子前。
他在找隙月。
上上下下翻遍才想起,那刀已随储陈埋进了土里。
“你下去吧……是我没搞清状况,对不住啊……”听动静似乎很疲倦,年轻兵丁想。
他没再说什么,行过礼便退了出去。
秦川扶着桌沿挪回椅子上,适才情急,顶得他头昏脑涨。
冷汗顺下颌流进脖子,像极了那天的血。
四围黑下来,伴着逐渐凉掉的饭菜。
秦川没什么胃口,又看不惯如此浪费之事。
他抄起筷子,木木樗樗往嘴里扒拉着,直到碗盘见底。
囫囵个的米面,冷哇哇的菜蔬,便是铁打肚肠也遭不住。
绞痛突然,似乎没什么难以理解。
秦川站起来,步子摇摇晃晃。
几轮寒颤令他膝盖一弯,险些撞到桌腿儿。
抓着边上花枪,腕子一翻就是个圆。
目光投向前方深黑,像是看见了什么,更像是什么都没看见。
以往这种情况,莫说生病发热,即使断胳膊少腿儿,自己也绝不会缺席。
到底是怎么了?
秦川默默问着,将眼再往暗处送进几分。
他感觉自己的某些部分,似乎被盖到了地下。
夜深人静时,甚至能听见虫子在骨头上爬。
许是不满这过于丰富矫情的想象,秦川攥紧枪杆。
背身拧过几圈花,回手就是一招海底捞月。
转瞬间,龙离南浦蟒出潭,寒光四起煞冲天。
秦川舞着,不要命般将力气搡进四肢。
耳啸轰鸣盘旋于头顶,让他看不清更听不清。
等意识到有人来时,对方已悄无声息站在了身后。
秦川心情不好,身上又疼得厉害。
他厌恶不请自至的访客,鬼鬼祟祟,好像做贼。
“谁?”秦川背对来人,枪尖却未曾落下。
他语调冰冷,夜色下隐隐可见霜气。
没有等来回答,气息也一并消失了。
耐不住心头恼怒,秦川撤步出枪,目标正是对方伸在斗篷外的手。
拦截发生在半途,瞧那速度,真一点儿不比自己慢。
秦川心下纳罕,营里竟有如此高手,从前怎么没见过?
撞击声冲破耳中嗡鸣。
就着帐外月光皎洁,他看清了刀柄上的字——长命百岁。
“是他……他来了……他真的来了……”秦川揉揉眼,想将来人看得更清楚些。
叫嚣语无伦次,堵在喉头,不知要说给谁听。
“是我……我来了……我来看你了……”来人除下风帽。
只一眼便发觉秦川瘦了,瘦了很多。
韩凛略略走近,二众间未有任何肢体接触。
他有情绪要发泄,还有朋友要告别。
自己能做的,除了陪伴便是等待。
枪头摔在地上,秦川挣扎着哭出声来。
呜咽悲戚,切碎了本就凌乱地倾诉。
“我们胜了……飞骑营胜了……”泪水滚落,比发热的脸还烫。
“我知道,我都知道!”韩凛应着,伸手拭去那滴泪,指尖却越来越湿。
“储陈托我照顾长安……我没做好,我拦不住它……”秦川哭喊着,嗽声将人撕扯的摇摇欲坠。
“储陈不会怪你!他比你了解长安,明白它的选择!”韩凛托住他,任由眼泪沁满掌纹。
“还有隙月……隙月断了……对不起,对不起……”拥抱牢不可破,于身后凝成一场深刻的绝望。
“没关系,我们还有斜明!一炉锻造、同日而生,你难道忘了吗?”韩凛拍拍秦川,一下下捋着对方的背。
哭泣少了言语,听上去愈发沉重凄凉。
韩凛搂住爱人,隔着衣服,轻吻其肩膀。
这些天,他是怎么熬过来的?
这些话,又憋了多久?
韩凛不愿想,更不敢想。
他将自己贴上秦川,以温柔承载伤悲,用鲜活祭奠枯萎。
韩凛很明白,储陈带走的不仅仅是隙月,还有秦川一部分生命。
仿佛某种,秘而不宣的殉葬。
帐篷里越来越潮了,水汽几乎没过头顶。
韩凛把自己想成一条鱼,徜徉在清泪积聚的海洋深处,每一口都粘着苦涩。
“将军!齐王传令,说有要事相商!”通禀言简意赅,眨眼便止住沉哀。
秦川松开手,直身时嘴唇擦过韩凛面颊。
“等着我,很快就回来。”他低声叮嘱,眸中燃起眷恋的火光。
“哎,外头凉!披件斗篷再去!”韩凛忙拽几步,拾起披风为秦川系好。
再用掌心试试额头,似乎没先前那么烫了。
“知道啦,真是小唐僧!”浅笑和着调侃之语,递进韩凛眼底。
兜兜转转多少遭,如今竟也落了个,唠唠叨叨、婆婆妈妈的外号。
夜风果有几分凉意,秦川搓搓手又抹抹脸。
只觉身上没那么沉了,脑壳里鼓点儿亦消停不少。
就是眼睛有些胀,鼻子像用湿手巾捂着。
好在有生病这个借口,不至于露什么马脚吧?
秦川边琢磨边走,不时拿拇指顶顶眼眶。
大帐内灯火通明,齐王、淳王并秦淮三人居中,两侧分别是冯异、寇恂,以及朱佑、岑彭。
“大家伙都在!出什么事儿了?”秦川暗自思忖,眉头拧了起来。
待要行礼,却被齐王出声制止。
“骠骑将军身体抱恙,没用的客套就免了吧。”语调平和,明显经过修饰。
“怎么了?”秦川望着韩冶,继而转向秦淮。
他需要一个答案,由谁来说并无所谓。
“卢荫城部署有变。”开口的是岑彭。
在秦川印象里,此人从不多话,精炼明了好似军情塘报。
骠骑将军咯噔一下,心中愈加纳闷。
战时调整实属常态,何况是卢荫这等险要重地。
如此兴师动众,必然另有蹊跷。
“难道是?青羽军!”念头穿脑而过,便再也抑制不住。
储陈那家伙,连这部分都算到了?
“最新消息,青羽残部退据卢荫,与当地驻军一起倚城固守。”像是有意印证猜测,韩冶说话了。
他当然能看到对方通红的双眼,大致原因也猜出个七七八八。
可如今这情况,哪还顾得上其他。
“当务之急是要弄清楚,青羽现存多少人马。”秦淮处神色如常。
单凭语气,完全猜不出在想什么。
“两千三百余人!”秦川立即报出数字,就事后清理战场而言,已经相当精确了。
“但守城不比郊野对战——”骠骑将军接着说:“千余猛士,足够教人吃尽苦头!”
朱佑在旁点头道:“骠骑将军所言极是!卢荫城有门十二座,摸清具体布置,方可对症下药!”
秦淮捏捏腰间宝刀,再度将目光转向秦川。
“飞骑营才历大战,本该好生将息。眼下看来,却不得不再当一回陷阵先锋了。”
骠骑将军控身拱手:“末将领命!”
没有任何多余问题。
这是飞骑营跟青羽军的最后较量,必须做个了结。
“诸位言之有理、持之有故。”待众人相互交换过意见,齐王出面收场。
“只是天色已晚,还请各自安歇吧。”
的确,能商议的早就讨论完了。
再往后,比的可就是侦查与搜集能力,这方面中州不缺人才。
秦川走出大帐,秦淮在前,后头是冯异和寇恂。
他不想多说什么,耐着性子应付几句,匆忙抄近道折返。
他要快些回去,快些回帐篷里去,韩凛还在那儿等着自己!
秦川一路小跑,连日病痛令他脚底虚浮、头昏眼暗。
前番种种愈加如梦似幻、真假难辨。
“怎么会?怎么会没有灯?”秦川停住步子,心一下凉了半截。
焦渴自喉咙深处传来,烤的人口干舌燥。
“真的……只是一场梦吗……”他犹疑着掀开帐幔,渴望嗅到一丝迦南香气。
然而失灵的鼻子,跟花掉的眼睛一样不中用。
秦川什么都没闻见,也什么都没瞧见。
光圈如花蕾,一朵挨着一朵绽放。
他摩挲着,从一面到另一面,还是什么都没有。
秦川很颓唐、很失意,他搞不懂问题出在哪里。
拥抱坚实有力,肌肤相贴的触感如此细腻真实。
怎么会……怎么会是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