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定五十四年冬
马车辚辚。
贺愿倚着织锦软垫,半卷古籍在膝头轻晃,纸页间漏下的光影掠过他的眉眼。
云晚寒在一旁剥橘子,时不时的投喂给贺愿几瓣。
北风卷着白芷气息扑进车厢。
宋敛躬身而入,面上冷若寒霜。
“二位好雅兴”宋敛见车内情形,手上玉箫被他转出生冷的弧度。
贺愿翻过一页书卷,袖口滑落半寸,露出一节纤细的手腕:“这般昼夜兼程,倒像是押送死囚”
宋敛手上玉箫压住“君子坦荡荡”的墨字,喉间溢出声冷笑:“昨日御史台呈上的亲验你血脉的折子,已经淹了紫宸殿”
贺愿几不可查的微微蹙眉,目光落在斑驳字迹间:“他们怕哪是死人还魂……”
喉间腥甜被橘香冲淡,他抬眼时,宋敛眼尾朱砂痣映入眸中:“是怕我这孤魂野鬼,来翻当年的旧账吧?”
宋敛轻笑一声,收回压在了贺愿书页上的玉箫。
“你倒是通透”
“可曾有人夸过你的眼睛很好看?”宋敛突然俯身逼近,目光死死的钉在那熟悉的眉眼上。
贺愿在宋敛的瞳孔里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很多”
“我年少时,邻国曾进贡过一块墨,价值万两,名为桐烟徽墨。”
桐烟徽墨,一两万金,在没有锤墨的时候,如缥缈般一吹即散。
宋敛接着说道:“你的眼睛很好看,像是桐烟徽墨在眼里化开了一样”深不见底。
贺愿轻笑,眉眼弯弯,面色依旧苍白:“多谢小侯爷夸奖”
宋敛扣住那截伶仃腕骨,气息拂过他耳畔:“可惜再名贵的墨,终究要焚于松烟”
马车忽然颠簸,贺愿额角撞在宋敛胸口。
宋敛下意识的护住他的后脑,利箭破空声传来。
他反手甩出折扇,扇骨绞碎三支透帘而来的弩箭。
他掀帘跃下,还不忘叮嘱道:“待着不要乱动”
贺愿露出一个人畜无害的笑容,点了点头。
马车外的打斗声如惊雷般响起。
一直未出声的云晚寒缓缓挪到了贺愿身侧。
“哥哥,小侯爷那眼神,像是在看仇人”
贺愿恍若未觉马车外的打斗声,翻页的指尖稳的惊人:“他气的是我既病骨支离,偏偏又占着贺氏独子的名分”
“可当年分明是”云晚寒声调突然拔高,却被冰凉的掌心给堵了回去。
贺愿摇了摇头,示意他噤声。
见后者点头,他才松开了手。
“慎言”贺愿忽然微微侧身,躲过了刺入马车壁的一支冷箭。
飞溅的木屑落在书页上,像是替他做了批注。
马车外的宋敛垂眼盯着指间半凝的血渍,手帕沿着骨节游走,将蜿蜒的暗红尽数擦去。
抬眸时,车壁上斜插着的半支冷箭正正映入眼中。
宋敛脚下快走两步,掀帘而入。
贺愿膝头摊着翻至泛黄的《玉壶野史》,青丝垂落肩头,执卷的指尖连晃动的幅度都精确如尺量。
箭杆穿透的裂痕正悬在他耳侧三寸,碎木屑星星点点落在书页间。
宋敛反手拔出箭矢时,车壁应声裂开蛛网状。
“贺公子好定力”
箭矢在他手中化为齑粉。
“方才箭尖再偏半寸就能取你性命,你倒能置生死于不顾的读圣贤书?”
车帘重重摔落的闷响中,那卷《玉壶野史》终于轻轻合拢。
贺愿拨了拨将熄的香灰,望着地上残留的木屑无言。
暮色渗进窗棂时,马车正碾过最后一缕残阳。
客栈檐角悬着的褪色酒旗在风里翻卷,泼出几点昏黄烛泪。
宋敛叩击车壁的指节染着霞色,骨节与榆木相撞,惊起檐下栖鸦。
“当心门槛”云晚寒托住贺愿手肘,白裘下摆掠过青石阶上未化的薄霜。
少年指尖无意识摩挲兄长腕骨。
柜台前,宋敛抛起的铜钱叮当落在账册上:“只有两间?”
他尾音裹着砂砾般的倦意,目光却穿过掌柜肩头,落在贺愿被风掀起的裘衣缝隙间——那里隐约透出段素色中衣,洇着暗红药渍。
“客官,真对不住,今日商队过境……”掌柜话音未落,玄色衣袖已拂过柜面。
宋敛捻起钥匙时,青铜匙齿在掌心烙下红痕。
他随手一指:“你和乘景睡”
云晚寒突然攥紧包袱皮:“我要守夜!”
粗麻布料在掌心发出细响:“哥哥亥时要服安神汤,你......”
“药碗不会咬人”宋敛指间玉箫转出冷光,箫孔掠过少年涨红的面颊。
“还是说......”他忽然倾身,玄色暗纹几乎要贴上云晚寒的鼻尖。
“你觉得本侯喂不进口”
宋敛尚未封侯,自是不能如此自称,他这般不过是吓唬一下云晚寒。
贺愿轻咳着隔开两人,广袖扫过宋敛手背,带起细微战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