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着镜中陌生的华贵身影,贺愿恍惚看见了母亲常看的画像上,父亲身着紫金华服的样子。
紫宸殿九重玉阶浸在晨雾里,贺愿踏上最后一级台阶。
“易王殿下到——”
唱礼声惊散了檐角宿鸦。
贺愿抬眼见朱漆殿门缓缓洞开,文武百官蟒袍玉带列如刀戟。
“臣,礼部尚书赵崇明,有本启奏”
苍老声音刺破朝堂寂静,三朝元老手持玉笏出列,银须随着话语颤动。
“遗腹承爵,于周礼不合;父丧未立而子封亲王,更是本朝未有之先例!”
“赵大人此言差矣”
清越嗓音自殿西响起,宋敛振袖而拜,腰间错金铁牌撞出铮鸣。
“康定三十年先帝遗诏写得明白:大都督平定十六州,其血脉后代当承天授之命。”
“如今大虞十二城尚存贺家军旗,大人是要质疑先皇圣裁?”
贺愿摩挲着袖中的玉环,冰凉刺骨。
“好个承天授命!”赵崇明突然冷笑,苍老手指直指贺愿腰间玉珏。
“若按大虞律法,亲王册立需经宗正寺核验血脉”
他步步相逼。
“敢问易王殿下,可能请出贺氏族谱?可能唤来当年接生稳婆?”
宋敛忽然从袖中抽出一卷泛黄文书,帛布展开时露出礼部朱印。
“下官昨夜整理旧档,倒见康定四年赵大人亲笔所书——‘功臣遗孤当以国士待之’……”
“怎么,如今大人要自破其律?”
贺愿垂眸看着从袖中偷跑出来的流苏,忽然想起来了被派去封陵的月洱。
“够了!”
龙椅上传来玉扳指磕在扶手上的声音,谢止缓缓起身,压住满殿私语。
“朕倒要问问,当年贺将军带着白袍军血洗突厥王庭时……”
谢止声音陡然狠厉。
“诸卿可曾讲过周礼?”
宋敛的帛书在殿中掀起暗涌,赵崇明颈侧青筋突突跳动。
却见玄色龙袍扫过丹陛浮尘,谢止指尖悬着的朱砂串珠正落在贺愿眼前。
“陛下!”忽然有人高呼:“白袍军军当年逃兵之疑尚未洗清,岂能容——”
骤然敛声。
谢止竟徒手扯断了腕间佛珠。
一百零八颗滚落玉阶,惊得群臣齐齐跪伏。
贺愿望着滚到脚边的菩提子,忽然想起乔正无意间说起的话:“太子殿下当年便心善”
“好得很”
谢止的声音像淬了冰的刀锋:“二十年前突厥屠幽州时,怎么不见诸卿这般义正辞严?”
林平安自觉呈上密匣。
谢止指节扣在匣面蟠龙纹上,忽的轻笑出声:“巧了,朕前两日找出了件有趣玩意儿”
玄铁匣开启的刹那,贺愿嗅到了熟悉的腥气。
染血的羊皮卷上,赫然是突厥王庭的狼头图腾,旁边朱砂勾勒的是白袍军旗。
“这降书用血写就的”
谢止抖开卷轴,斑驳血迹顺着羊皮蜿蜒而下:“贺将军当年剖心明志的长剑……”
他话语指向出头鸟。
“赵爱卿可要观瞻?”
宋敛忽然轻笑出声,从怀中取出一方大理寺案簿:“先帝赐贺将军调兵之权时,倒是在这紫宸殿亲手写了四个字”
他翻转书页,泛黄的宣纸上露出“山河同泣”的批注。
“赵大人当年捧着这方案簿,可还记得自己说过‘英魂永驻’?”
谢止接过林平安递来的贺骁配剑。
“臣……臣……”赵崇明抖如筛糠,喉间发出咯咯声响。
满殿死寂——
谢止忽然抬腕,剑尖挑起赵崇明腰间玉带。
“爱卿当年在幽州赈灾,私吞的三万石粟米……”
靴底碾过菩提子。
“可还嚼得动?”
“陛下!”
赵崇明撞在金砖上迸出血花:“老臣糊涂……”
“你是糊涂”
谢止反手将剑掷还贺愿。
“糊涂到忘了大虞律令第七卷第二十一条——诬陷忠良者,当受剜舌之刑”
“传朕口谕”
谢止玄色龙袍扫过金砖。
“白袍军忠烈祠即日重建,着礼部以王侯规格祭奠。至于赵卿……”
他俯身拾起颗菩提子,指尖轻搓间化为齑粉。
“想必宋少卿十分懂得如何以律法处置”
宋敛躬身时与贺愿视线相撞。
正午的烈日将九十九级玉阶烤成赤金。
贺愿佩剑出殿时,赵崇明已被拖出了殿外。
他忽然驻足,眉眼笼在浮雕的阴影里:“宋少卿”
宋敛应声止步,肩背骤然绷紧。
十日前的记忆刺入肌理。
“听说醉仙楼今日新到了鹿筋”贺愿上前半步,唇角罕见的对着宋敛浮起温煦:“大人可要同往?”
两侧的朝臣们看似恭敬垂首,实则袍袖下的耳朵早竖了起来。
宋敛瞬间明白了贺愿的意思,忽然轻笑。
“正好再配壶热酒”
自然而然的牵起贺愿空着的那只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