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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逆旅命途(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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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个人都可以说自己守口如瓶,但只有死人才会闭嘴。

“如果救的人不是岳鹏举,我会考虑。”吴玠挑眉朝他笑道。

可偏偏是岳飞。

韩世忠是坚决信奉人命分高低贵贱的,譬如他的命比耿著的贵。但岳飞不信。岳飞总是顾念与顾惜每一个活生生的性命,自己的命理当是天下人的,而天下人各自的命却理当是他们各自的。他不愿平白无故去做任何牺牲,他把所有人都当人、也只当人,谁也不比谁值得。

韩世忠行了一礼,然后大步离去。

第二天是正月十七。

吴玠的船就停在钱塘江口。吴玠要走水路绕长江回,理由是水路更快且省力,寒冬天气跑陆路太艰苦,走水路以便他快速回四川对接条款事宜。这也确实符合他热爱享受的本性——至少赵构觉得这是吴玠本性,吴玠也从不拒绝他赏赐的钱财珠宝美酒美女,全都欣然接受。

这些事赵构当然不想让吴玠办,也绝不会放心地都让吴玠办了,但四川远在边陲朝廷一直鞭长莫及,下面的势力更是盘根错节,他暂时还不能大动——只是暂时。

以及,他这次难得觉得——吴玠本人没前些年那么刺头得厉害。赵构当然不会相信是吴玠真的变成了温顺听话的羔羊,一点也不信。他结合这些天召见的观察以及和吴玠言谈里发现的蛛丝马迹,把这种变化归结了几个原因:随着年龄的增长和这些年川陕战场的相对安静,应该还有前年几乎要了他命的那场大病,吴玠慢慢不再像年轻时候一样张扬跋扈,他身上老年人的感觉浓了很多。这是其一,其二是什么呢,其二应该就是岳飞的死吧。

赵构故意又装作无意地安排吴玠亲眼看到了一切。包括所有死去的人怎么死的,也包括所有没死的人怎么被折辱一顿又押送上路的。可惜吴玠没发表什么直接与岳飞之死有关的言论,要么赵构会听得很开心。

赵构以此为乐。

赵构可以寻求任何能使他快乐的东西,但现在能使他快乐的东西已经不多了,而别人的痛苦与恐惧就是其中一者。他忽然就咧着嘴角笑了起来,笑得很不明显。他做了这么多年帝王,年纪不大,但早已深谙帝王之道。没人能在他这里轻易过关,除非付出一点和恶魔交换的代价。

不过有点变化总不差。

他的人已经遍布吴玠四周,从吴玠还没踏上临安土地开始,这些人反馈回来的消息让他总体比较满意,包括吴玠在临安的这段时间,和各个武将都没什么亲密往来,去见杨沂中是出于此人是自己的心腹宠臣,而且杨沂中一贯会做事,早早就带着礼物去拜访吴玠;去见刘锜是出于他二人在四川时有旧,以及刘锜马上要回荆南,甚至两个人谈了什么他都清清楚楚,他甚至有点惊讶吴玠还主动去礼貌性地拜访了一下张俊和刘光世,闲谈了好一阵,没什么不愉快。

最后,关于韩世忠,吴玠竟然没有去主动见韩世忠,韩世忠也没有主动去见吴玠,他们甚至在宴会上都很生疏地讲着几句客套话。管它出于避嫌还是真的怕了,或者就是不熟,毕竟吴玠是第一次来临安,之前和东南诸将都不认识。这些不重要,赵构不在乎,他在乎结果。

赵构在心底里大笑起来。

他的人依旧遍布吴玠四周,哪怕吴玠的船已经开走了。

目送船开远后,韩世忠很快以身体不适从这场践行中告退。他看起来确实是身体不好,眼睛里都是血丝,老气横秋的。赵构此刻格外慷慨,他大声关切着韩世忠,又立刻派人送他回家。

赵构的人刚打发走,秦桧王次翁万俟卨等人的人又来了。韩世忠一点也不想应付他们,他第一次觉得有病在身真是个好幌子——他今天本只是有点风寒,加昨晚没睡好,此刻不知怎的,立时咳嗽得天昏地暗好像马上就要见阎王——终于把本来半个时辰才能搞完且让他很火大的事,变成了一刻钟就做完且让他不那么火大的事。

一个人坐在卧室时,他终于想起那瓶剧毒还依旧揣在怀里。他锁上门,将已经热乎乎的药瓶拿出来,和它的两个同伴放在一起。

这件事只有他知道,他的家人都不知道,岳飞不知道,其他人也不知道。如今药已无用,他想这种危险品应当销毁,忽而又想,万一哪天自己用得到呢。

他不再想“别人”用得到这种可能性,周遭没有第二个人值得用他专门去寻的毒药。

自己也不会用得到。

“兄长务必保重,为天下计。”

他将三瓶药锁在密盒里,盒子又锁进柜子最深处。瓶塞上都写着日期,他想,如果真的还能再见,等时过境迁什么都随风去时,他可以拿出来给岳飞看,当个普通的故事讲给他。

这大概是唯一的用途了,拿来杀虫杀鼠未免大材小用,对吧。

岳飞。

他又开始想这个人。

他分外后悔之前没有找人画一幅岳飞的画像自己私藏起来,如今他已不能,没有人会冒着杀头的风险给一个反贼作画,或者说一定有,但好像不能这么坑人。现存的画像、塑像都会被立刻无情销毁。再过几年,大部分人必然都记得岳飞——这是个不可忘却的名字,但他们会逐渐不知道岳飞长什么样,会慢慢记不清岳飞的生平故事。

他也会忘。

即使他努力记着这个曾经鲜活的人,他也试图去记得这个昨天还见过的人,但人总会遗忘。

岳飞也没有留给他什么可念想的、与岳飞本人有关的东西。这些是无关紧要的,要紧的是人。于是他又去想那些形似废话的话,和那些想了也没用的事。他知道无论吴玠还是军医,都会尽力照料救治,在这件事上,这两个人都必然做得比他更好。

然而这依旧只是尽人事听天命的事。

大年夜时,他曾所谓“以己度人”地想过,自己不会接受自己以这种残破且无望恢复的身体活在世上,他甚至连丢掉武功与被人照顾都不能接受,遑论其他;自己更不能接受岳飞以这种形象存在于世上,岳飞曾是那么活生生的、鲜活生动美好的一个人,一个好人。

于是他理所应当地觉得,岳飞也不能接受自己这样活着。但他错了,在看到岳飞的第一眼,他开始觉得自己错了;到昨天岳飞叫他保重,他知道自己完全错了。

他突然品出一个可怕的点儿。

他们的命都是天下人的,那等为天下人计的使命完成后呢,岳飞还会想继续活着吗?

他回答不了这个问题,但老韩的脑子实在太灵光了,他马上开始逻辑自洽——

天下人的事永远忙不完的,收复了失地还要抓贼,抓了贼还要种地,种完地还要长治久安生生不息……

嗯。

他突然觉得自己好像也很自私,在这想这么多,从始至终也没有问问岳飞本人如何想。最后他放弃了思考这件事,他还有很多事要做,这件事留给时间吧。

大臂上那一道血口已经痊愈,但会留疤。最后他想,把这道疤当作岳飞给他的念想好了。

最终答案来得不那么快,但也不慢。在他们踏上故都土地之后,在他第一次走过岳飞故乡之后,在他们向北到达更远的幽云十六州之后,在他也走上自己的故土之后。

这都是下一个故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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