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唯有感激。他至今无法全部还原出事情的所有经过,但必然不像吴玠说的这么轻松。现在甚至之后很长一段时间,他都无法做任何实际的事去表达感谢,他只能一次次真心实意说着感谢的话,吴玠会止住他——
“大丈夫一言九鼎。”吴玠敛目看向他,目光灼灼,“我向他们许诺过照料好一切,都是分内之事。”
“他们”“一切”,他明白吴玠说的是什么。
他知道三人都极照顾他。半睡半醒时他曾听李木低声问军医,怎么才能让他不这么难受,卑职情愿去做所能做的一切;也曾听吴玠同军医讲,“我晓得他担心,但他必不会开口,他总顾念旁人,更不想再有人为他犯险,他不说,我却必然都会一样一样照料到”;换药清洁他们都尽量挑他昏睡过去时候做,待他清醒时,无论言谈还是其它,都尽力让他身心上好受些。
这样的日子过了十几天,他是适应力很强的人,渐渐已经与他们配合得很好。吴玠会隔三岔五与他说一些事,基本是要紧的,言简意赅说几句,末了都会说不必担忧,安心养伤。
很快就到了启程前夜,元宵夜他与吴玠详谈过,行程定得很快。
“与我们一道走水路回四川吧。”
吴玠应当是刚从赵构那里回来,还是朝服打扮来不及换。他亲自端起药喂他,又轻松笑道,放心,安心睡一觉,醒来就在船上了。
就像吴玠从未给他详细讲除夕前夜发生了什么、怎样救下他的,吴玠也不会给他详细讲明天如何安排、怎样避开数不清的耳目将他一个大活人带到船上去。即将到来的行程让他这夜多想了些,关于来路与前路,身上的伤能否好,接下来的路又该如何走——如果不能痊愈,他该如何完全接纳一个不全可用的躯体、该如何自处;如果能基本痊愈,他接下来又该以什么样的面貌活在世上、应当去怎样做该做的事——这些都是全然未知、也不可知的,是他必须去一步一步面对的。也许是精力稍稍好了些,这些前几天无法想的东西这夜都在脑海里萦绕,后来药劲上来他又睡过去,梦里似乎是少年习武的年岁,他赤足跑过故乡的土地,父母在门口向他招手。
醒来时真在船上了,天光透过窗纸有些晃眼,他还是平躺在床上,能感到波浪一晃一晃的,船在缓慢前进。
一路无事可做,也无有多少气力讲话,便只能动脑。完整的舆图与每一个细节都早已烙印在他的脑海,连带着过往三十九年的人生与万里征程,不断交叠复现;船过泰州境内时,他想当年也是在这附近,当时如何艰苦,如今十二年弹指一挥,再过此处,怎么能想到会是这般光景,他于无数亡魂又何其有愧;过建康府时,他想到当年马家渡旧事;一路逆流而上,过池州,他会想到当年打马过翠微亭的月夜;过江州,他又想到数月前一家人在此其乐融融的岁月——虽然这种短暂的美好裹挟在狂风暴雨的轰鸣前奏里,映在无边暗夜前残留的晚照上,无论做什么还是不做什么,最终都是无法保全的。
保全,如现在所见,最终什么都不能保全。
立功无毫发之微,论罪有丘山之积。
错本完全不在他,不但不在他,他还是最大受害者,但他终究将这些都归咎到了自己头上——如果早知结局一定会如此惨烈俱被“君恩”,那他当初可以再毫无顾虑地多做很多事,也许可以再多“保全”些什么。
他戎马生涯里不曾多坐过船,更不曾走过这种长程。长江翻涌的波涛让船慢悠悠荡着,身下的床也跟着慢慢晃,莫名有点像婴孩的摇篮,他日日夜夜地想着各种事,眼前梦里都是故人的音容笑貌。过鄂州当夜船没有停,但走得很慢;深冬打头风冷意透骨,又飘着点小雨,但他知道许多人——那些完全不知情的人——都站在栏杆边看了很久,他隐约能听到外面大半是蜀地口音的士兵在说话,说鄂州当年光景,说如今物是人非。过了鄂州的第二夜,身边无人、伤口也不那么难受时,他躺在那里,在这晃悠悠里想呀想,想到自己当年无数次在鄂州城下的长江边北望,立誓有朝一日挥师北上收复故土。
人不能总活在回忆里,纵然已经浑身浴血奄奄一息,也必须不断向前,他肩负着许多人的那一份活着,这不是终局,只是中场;或者这是终局,但更是序幕。
活下去,走下去,不要停下,他一直都明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