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势到了这无法挽回的必死之局,任何人都不会好过。纵他们再神机妙算顾虑周全,也难免有算不到的地方。
吴玠没有再说下去,俯身给他按了按太阳穴,而后立刻大步离去。
是临安城里来的使者。
应付这件麻烦事前他还是分心了几秒钟。他想起当年也是在临安,岳飞也是这么躺着,拿气声和他断断续续说话,他给他一把一把擦去嘴角的血迹。始于临安,最后又回了临安,怎么就绕不开的劫数一样呢。
“吴相公。”
他的脚刚踏入屋内,这些思绪就全部被清空出去。他没有屏退左右,来人乔装打扮着,但他认得,他冷笑起来,赵构太聪明了,他算准了赵构的这种聪明,也就算准了这个人会来。
绝好的机会。
进临安城时,李木伤重不能骑马,但还是硬撑起来跟大部队步行进去。
他不想被人抬着,他要亲眼看看。
此刻的临安城弥散着一种奇妙的氛围,混乱,但又不那么混乱;没有对未知的惶恐,似乎全是对他们的期待。奇妙的氛围在空气里搅动着,夜色下的临安城很安静,安静下暗流涌动。
他犹记得多年前冬天他跟随吴玠第一次来临安。
那时他好奇又惶恐,好奇期盼的份儿少,惶恐担忧的份儿多。那时也是从这个城门进来,那是后续这一切的开端,他的命运被拉上了完全未知的轨道,他还记得那时他抬头扫了两眼街道,强迫自己镇静地目视前方,手在腰侧微微颤抖。
那时他还什么都不知道。
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不知道之后他的人生轨迹、许多人的人生轨迹、甚至国家的命运,都由此更改。
再去见岳飞时,李木的心情格外轻快,甚至不知不觉哼起小曲儿。
毫无意外,一切都在今夜。吴玠未曾说,但李木作为多年的心腹猜得到,吴玠必然会下手。他家相公一直是这样的人,总是浑不在意别人格外看重的许多东西。
今夜。
他猜今夜过后,岳飞的身份也就可以大白于天下,所有人都会为这个意料之外的秘密欢欣鼓舞,临安城里有岳飞数不清的朋友,战友,他们会为这个消息震惊得目瞪口呆,会激动得落泪,会亲眼看到这个活生生的岳飞,和曾经一模一样的岳飞。
李木很快乐。
这些与他素不相识的人们快乐,他也就快乐。岳飞也会很快乐,他更快乐。
快乐之余他又多了一丝不舍,一丝他想到都觉得自己过于自私的不舍。
今夜之后岳飞又是那个岳飞,而他李木还是李木,那个和“岳飞”没什么关系的李木。他再也不能同现在这样与岳飞朝夕相处,闲聊,说一些私人的话。
他甚至不能来随便见这个人了。岳飞有他自己的完整正常的生活,他和自己唯一的交集,就是自己当年是吴玠的卫队长。
他忽而就有一点点难过,说不出的难过。那日决心赴死时的思绪又在脑子里转,他确实不是同其他人一样是岳飞独一无二的朋友,他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
他还有些羡慕其他人。
那些他不认识的人,那些从前就认识岳飞的人,那些他由衷为他们即将到来的快乐而快乐的人。
那些没有见到中间这一切的人——濒死的重伤,不分昼夜的救治,看不到前路、既不知道这个人能否活下去又不知道这个人能否活得好的无处诉说的迷茫,还有那日日夜夜无休无止深入骨髓的遗憾和痛苦。
他情愿天底下的人都少一些痛苦,这些过程中的痛苦就由他们这极少数人担起,而其他人去享受结局的甜蜜吧。
“性命不可浪掷。”
他猛然又想起当日他向岳飞请死,岳飞却被他逗得笑了出来,让他起来,认真教育他。
他又回忆了很多事,等他回忆得差不多了,他已经满面春风地站在屋子里。
他看见岳飞在看着他笑,然后又看吴玠。吴玠应该也同岳飞一起笑,但吴玠没有,吴玠的表情有些奇怪,他扫了两人一眼,起身沉声道,李木,你再同岳相公坐几个时辰,越到最后关头,越不要有意外。
吴玠走得很快,李木猜他是急着去见临安城的什么重要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