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玠力大势沉,长剑顺势而前,亦是毫不客气的杀招;炎焱身形一动敏捷闪躲,改攻吴玠要害,吴玠亦身法不俗,剑上更都是堪称霸道的凛冽杀意,两人转瞬之间已交手三合,炎焱有心故意暴露,应对间还有闲心不忘造出各色巨大声响,顺手将茶盏用刀尖挑落,刺耳的碎裂声里,颈侧陡然一冷,另一股力同时直击手腕——他平生第一次被人直接把兵器架在脖子上,熟悉的、从未脱手的老刀也第一次铿然落地。
“好刀法。”吴玠冷笑着挑眉赞道。
正对吴玠的一瞬间,炎焱脑海里最先想到的却是一件最无关紧要、最不符合自己思考习惯的事——
那个决定一切又改变一切的绍兴十一年十二月二十九日夜,万俟卨满是故作惋惜地感叹道,“传闻吴相公和这岳飞情谊深厚,原也不过如此。”
多讽刺啊!多讽刺啊!
九年后,活生生的岳飞就坐在吴玠身旁,而在生死攸关之际,吴玠是如此真切地关心对方——看那方才倾泻的力量,炎焱精通此道,自然知道那绝非习武之人自行控制的结果,是超过大脑、超过训练有素的不受控本能流露,顷刻之间交出自己的功力底牌,稍有不慎就会自伤,越是高手越是能熟练控制自己、不让这种情况发生——吴玠如此老道的武学高手,又是向来城府深沉深藏不露的做派,该是保护对方心切成何等模样才会发生这种情况?
吴玠额头上渗着薄薄一层汗,炎焱能看出来他在默默调息稳住自己刚才有些紊乱的内力。但吴玠端的是大将风度不怒自威,炎焱与他身量相仿,被吴玠这样看着都觉吴玠似高了自己半头。
屋内是短暂的沉默。
炎焱最终没能想清楚自己的疑问,但他依旧迅速判断出了一些很关键(但早已毫无用处)的东西:眼前这就是真的岳飞,虽然外貌和炎焱记忆里的差别不小;岳飞并没有告诉吴玠自己今晚要来的判断,刚才两人的对话并未做戏;而岳飞预判的各种情况里大概也没有“自己会失心疯一样进攻”这一项。至于岳飞是怎样活下去的,应当与自己当初的怀疑和猜想大差不差,他们所见的尸身是假的,吴玠当晚设法弄走了不知何故没有咽气的人,吴玠失血过多是真的,大概是献出自己的血给岳飞配药或者祈福——
多“感人”啊,两个位高权重如斯的人竟然会如此真心实意地惺惺相惜!
多荒唐啊,当年的冤案那么多人那样煞费苦心,要让案子看起来明公正道滴水不漏,要想方设法堵上悠悠众口,数月折腾又肆无忌惮又提心吊胆,最后竟然是最关键的环节没做好,让一定要死的人活到了九年后!
炎焱在回忆里第无数次忍不住想要冷笑。
他又想起当时自己当时亲手打开满是暗色血迹的席子,摸出早有准备的火折子点亮了细细看,西湖方向络绎不绝的烟花闪出的光芒乱晃;席子里躺着一具冰冷的躯体,衣服是新的,但全部浸透了血,整整一天之后早已干涸成深浅灰黑色,触手一片冷硬。炎焱在小头目几乎压不住的惊叫声里低低冷声道“死人才会闭嘴,你再明白不过”,看对方面如土色地蹲在外面安静下来,继续十分细致地检查着——整个人瘦得像只有骨头,他粗略估算了一下身量骨架,和记忆里的岳飞一样;脸上都是新旧伤痕,残留的血迹是顺着正确方向流的,牙关紧咬,嗯,很符合他的判断,胸口确实是最新的伤,他撕开衣服去看,身上都是五颜六色的旧伤;他又仔细看着那张脸——酷刑折磨会让人容貌极大变化,但基本骨架不会变,可惜脸上伤太多了,他又不曾仔细正脸看过岳飞,难免不好判断;他还仔细检查身体各个部位,比如手,武人的手和普通人完全不一样,最后他暗自狠狠嘲讽了一下万俟卨心狠手辣成事不足——万俟中丞得气成什么样、多想要口供又不得,才能动这么重的随时能要命的刑,很多本可帮助判断的关键特征竟都已无法识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