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玠敲门而入时,见岳飞少见地没有披黑色外袍也没蒙面,一身月白常服坐在那里,案头铺展着十几张纸,上面皆是满满当当的工整小楷;笔还蘸着墨搁在笔架上,显然给他开门前岳飞刚放下笔。
“又不到五更就起来写的?”他关上门,看了眼岳飞容色,又低头看了看最上面那张,心里微微叹气。
岳飞笑着点头:“日后恐更不得空,有一日工夫,就多写一些罢。二位兄长去面圣可好?”
“很好。”说到赵瑗,吴玠不觉笑起来,“官家末了道,今晚要你入宫一趟,需与你单独面谈,先依旧不要露真容。”
“好。”
他略说了点其他事,知道岳飞需写的还很多,便不再打扰,嘱咐他注意保养身体,自先出去了。待他刚至院中,忽而门口就有宫中的人来传话,道:“官家方才突然身体不适,传令今日都不再见人,吴相公晚间先不必去,至于何时再去,我等之后再来相告。”
“辛苦公公,万望官家保重。官家现下如何?已请太医看了么?”他大脑飞转,早间所见赵瑗是一副没休息好的样子,但远不至于不能理事。何况新官家勤勉非常,绝不可能因没休息好就取消了一天安排。
“我等不知。是杨殿前来叫传话的,还道官家先要歇息,若需叫太医,再差人叫。”
是杨存中,那官家应当不是真的身体不适,恐是有什么新缘故……
他和韩世忠早间面圣毕,立刻出来就去找杨存中,说临安城内大量在暗处的刺客和不怀好意之人,尤其要保护好官家;杨存中当时正在调度手下办事,见二人前来,也说道他那里查出了一些秦桧的线索,刚写好折子,正准备上报,另抓到几个不正常的人,正在审;三人迅速交换了一下情报,就各自去忙。说到这一批人,吴玠有点玩味地想,他这里可还有个好人儿炎焱呢——鹰眼等人他早就交给杨存中查办了,炎焱却还留在他这里,外人并不知晓。吴玠又细想了另一些关节,不觉蹙眉,指了个亲兵道:“去叫军医来大厅议事。”
军医来得迅速,步履生风,大门一闭,略见了一礼就入座,从怀里摸出一纸记录,直接开口道:“军士们被下的是同一种药,有的人服下的却不止一种,死了的大半是与此有关。我昨夜连夜验看几具无主尸身,内里脏腑损伤并不相同。多出来的这一种或两种,应该不是本意,大约行事仓促,药物炼制时掺杂了。”
“军医可能查出多出来的是什么药?”
“现下查不出,却定是毒物,应当有剧毒。也不是寻常炼丹原料里的毒物——炼丹的东西,我跟着相公该见的可都见过。”
“我这几年可不曾再碰。”吴玠知他揶揄意,“意思是……太上官家或手下人等,除却做这味害人癫狂、不知畏惧的药,还一起做了某种、或某几种毒物?”
“必然做了,还不是寻常毒物。现下得赶紧寻出下落来,这些药当时配了必有用处,太上官家已故,秦桧了无影踪,这是他们自己料不到的,药却不会跟着丢,定还要想法子用起来,保不齐出什么事。”军医冷笑道,“前面那位真真是圣明天子,做的都是什么事!”
“最终还不是自取其咎。”这句话不能直接说出来,吴玠只挑眉比了个口型,“论这一道,我们似也说不得人家。鸦乌笑黑炭,都是心术不正的东西。”
这话的意思他和军医都懂,自嘲归自嘲,却是一定要做的。
那依旧是进临安前几天的事。
他远望临安城门,又想起上次绍兴十一年觐见时第一次远远看到此门的情景。他看了片刻,不由冷笑起来,心意已定,立刻折身回去找军医;屋内连灯都未掌,他握住军医的手,低声道:“大局为上,万事总需名正言顺给天下看,然人终不可留。”
“下官自有办法。只是,这又是弑君,又是欺君,一世既背血债,又负良心,此后十年百年,万一可查,必是要身败名裂、万世恶名留于煌煌青史,相公且想好。”
“如自家当年所言,既侍奉赵氏,绝无二心,只知为天下人计。生前且不惧,百年之后更何惧恶名。”吴玠至此反而更笑得开了,“虽说你我沆瀣一气几十年,此事还是不连带军医为好,一力我来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