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人手。
人手。
“啊啊啊啊——”旺财当即大叫,狂勒狗脖子,“什么脏东西你都敢吃啊,快给我吐出来呸呸呸——”
大黑吐了,人手落地。嚓。掉在云歇脚边。
不捡白不捡,云歇捡起来。一拿在手上,分量不对。太轻了。再看这只手被犬牙扎出好几个窟窿,却不见半滴血。她转个方向,对着断腕截面看进去。
正常人的手断了是什么样,云歇见过许多,但无论什么样,都不是这样。正常人的手,也不会被只没两个月大的幼犬轻而易举地咬断。
这只断腕边缘撕得崎岖,里头不见血肉模糊,不见骨头支棱,空空如也。整只手,就只有张薄薄的皮。
怪不得这么轻。一张纸捏的皮囊,一口阴气吊着行走,能指望有什么肉,有什么血。
云歇心想,未免太粗制滥造。看完,递给游莲。
游莲接过,大赞道:“栩栩如生,以假乱真,好手艺。”
翻来覆去看,最后,他递还给苦主,和和气气道:“小孩不懂事,实在对不住,见谅。麻烦请收好你的东西。”
仆役安静看完全程。约莫是头回碰上这种事,没有先例,无法应对。他想了一想,也可能没想,与人无差别的脸上一直平静,没有半点变化。然后他拿过手,转身继续带路。
那截断手被拿在另一只同样苍白的手里,从一个院子到另一个院子,招摇过了一路。
路上仆役无不退到两侧,对这诡异一幕视若无睹。无论步调立姿,还是低头弯腰的幅度,都规矩得像拿尺子量过一样。
游莲走出好远,再回头,身后仍低着一大片黑乎乎的脑袋。但若仔细一瞧,便能发现那些人都吊高眼皮,黑眼仁快翻到天灵盖上,以着常人绝无法做到的诡异姿态,齐刷刷直勾勾看向这边。
窥视感持续到新院门口,带路的走了,游莲还有些可惜:“他怎么都不解释解释?”
云歇道:“解释什么?‘啊,竟然被你们发现了,我也懒得再装,我们就这么得过且过下去。’你是他要这么解释吗?”
说罢,不理游莲在那里噗呲笑得打跌,云歇抬手,推开眼前崭新的朱红大门。
新院子比小院大了三倍有余,不仅东西北各设厢房,还有间格外牢固的小厨房,搭棚柱子有旺财半个腰宽,一看就不容易塌。进门不远挖了口井,清凌凌的水倒映着梧桐枝。
那棵梧桐腰粗近半丈,需三四人合抱,枝干伸远至四丈开外。正值入夏,枝叶繁茂至极,从院门到北正屋的一条青石小径,大半被笼罩在浓荫下。
游莲提袍在梧桐树下的石凳坐下,开始分碗。
餐桌礼仪在这个家里极度匮乏,游莲根本不敢指望什么一日千里,只从最简单处要求一大一小两只:想吃饭先拿碗,在碗里吃饭,看好自己的碗。
为容易区分,大黑用黑釉面的,旺财用黄釉面的。
云歇坐在旁边,打量两只在阳光底下闪着璀璨光泽的,碗——碗沿寥寥勾着几色彩绘。游莲说,这是他带过来的最朴实无华的碗。
大黑的碗有它两个脑袋大,正好盛了水埋头下去喝。
旺财拿着只有他手掌大的陶瓷碗,一脸狐疑:“这么小,才够我吃几口。”
游莲很好商量:“不要?行,还给我。”
旺财赶紧揣碗跑了。
刚分好碗,院门一响,另一个仆役提着食盒送餐来了。
所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送来的餐食格外丰盛,热气腾腾摆满一桌子。菜还没摆完,旁边杵着盯着的两只口水止也止不住,先洗过几遍地。
游莲客客气气迎人,客客气气送走。
合门转头,就见云歇站在院里拿着水瓢,手指头沾了点水,往空中又弹又画,手法复杂。看不懂画的什么弹的什么,于是他问:“当家的,你这是……”
云歇没有回答,心无旁骛,直至完成手中事,才道:“今天打诳语太多,消一消口业。”
游莲噎了一噎,靠门低笑几声,摇头道:“闻所未闻。当家的如此神通广大,小小口业,何足挂齿。”
云歇放下水瓢,反问:“难道你没听说过,越有钱越吝啬吗?”
好有道理,怪不得富的越富呢。游莲醍醐灌顶:“拜服。这样便可消解口业吗,一通百通,百罪全消,死后倒不必费事去阎王殿跪着了。”
云歇静了静,说:“我说我的,至于要不要消解,能不能消解,那是阎罗管的事,关我什么事。”
游莲:“……”
好嘛,求神赦罪,不赦也行,听着就行,讲究的就是一个仪式。天底下,找不出第二个与他当家的一般讲究的了。
他撸起袖子,走过去,“我也学一学。”
有样学样地拿起水瓢,游莲想起来:“今晚还是出去买饭吧。”
云歇嗯了一声。
“家里两只饕餮吞金子不带吐的,一会儿先把那桌糟心玩意倒——”
游莲蓦地住口。云歇也停下动作。两人对视一眼,接着不约而同看向正屋,随即转身快步跨过石道台阶。
游莲高声喊:“住口——”
晚了。
旺财被烤鸡变成的石头嘣得脑瓜子嗡嗡叫,痛心疾首:“这什么鬼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