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中规矩,皇子最早七岁、最晚在十岁时要搬出内廷,三皇子三岁,二皇子将满五岁,按陛下昨夜想法最多再等四年而已,陛下可曾想过你怎会想不好?”
嬴忱璧眉宇微蹙,垂眸,若有所思。
霍灵渠温和笑:“所以,陛下其实是知道的,这两个孩子不能接受你冷落他们的生母,不管是他们三五岁还是二三十岁时,你才会想不好,否则你根本无需犹豫。”
嬴忱璧依然垂眸不语。
霍灵渠自顾总结:“所以,这根源不在于楚昭仪,楚昭仪病逝才是麻烦,陛下心里应该很清楚,楚昭仪若是病逝,有的是人包括楚家人都会让这两个皇子相信是霍家害的楚昭仪。臣妾请问陛下,届时,这死局你还能解得开吗?”
正徽帝嬴忱璧神情凝滞,双目若失神,眼前一个画面闪过,一个十二岁的少年质问他,为何要这样羞辱他的母亲让他母妃难堪?正徽帝训斥这少年胡言什么?
少年讥笑,你追尊一个做过云南王小妾的女人为皇后都不肯册立我的母妃为后,还不是故意羞辱我母亲让我母妃难堪吗?再定睛一看,是十二岁的二皇子。
正徽帝闭目醒醒神。
“朕…对儿女是否宽纵了些?”
“是太过宽纵。”霍灵渠直言不讳,惹得正徽帝不禁抬眸看眼霍贵妃,霍灵渠坦荡荡:“做家长必须要有威势,可陛下在陪你从潜邸过来的三个妻妾面前有威势吗?
陛下昨夜曾言杭婕妤不可一世,我曾对呛:你看她若是遇上我大哥或者晏霁之,你看她还能不能狂得起来?今日,我想再提一点:楚昭仪,若是六年多来,你对她都是居高临下,我敢说她今朝对你摆不出任何高姿态,郭氏更不用说了。
你在这三人面前没有威势,在她们给你生的五个儿女面前同样没有威势。大皇子因何被送入魏王府小住?倘若你在长子面前有威势,大皇子敢拿刀冲进长春宫说要砍死霍贵妃吗,翁嫔的小皇子出生,大皇子敢说出不想回宫来看父皇疼爱别的儿子吗?
大公主五岁多不小了,三岁都不小了,昨夜我说我看着你的女儿想到我大哥和晏霁之,其实我的假设不成立,若是晏霁之的女儿或者我大哥的女儿,没胆量跟父亲闹。三岁的小娃照样懂得不敢,可你的大女儿五岁多了都敢找你哭闹。”
“你再看昨夜,对二皇子和三皇子,你居然能说出你想不好,你不觉荒唐吗,三五岁的孩子,你竟然都拿不定主意,你还记得你是一个父亲吗?”霍灵渠都想恭维:“难怪楚昭仪敢对皇帝你有那么高的姿态哦,你这个家长做得还能叫有威势?”
正徽帝嬴忱璧若受刺激般瞪霍贵妃,霍灵渠踢回去:“你反驳我呀,我一个做姐姐的都能管好霍桑柔,你做父亲管不好孩子,你这个家长做得能叫成功?”
嬴忱璧莫名有点委屈巴巴的,是他想搞成这样吗?
“陛下太强求了。”霍灵渠善解人意宽慰:“你对圆满的执念,你想把你童年没有得到的爱从家庭里补回来,令你疯狂的对你的家眷们好,好到强求你做一个好丈夫、好父亲,强求到适得其反,陛下多宽宽心、放下执念,自会慢慢好转。”
嬴忱璧看看贵妃,浑似能看穿贵妃这点小心思,说的冠冕堂皇,不就是想离宫么,皇帝在心里哼哼,若有似无的就带了股傲娇:“做个好父亲难道是强求吗?”
“是你觉得做一个好父亲该与孩儿的生母和睦,才有强求二字。”霍灵渠孜孜不倦道:“我以为如何做父亲与孩儿的生母无关,做母亲亦然。假若我嫁人生子,和丈夫不能过了,我会带孩子和离,我对我孩儿的态度与孩子的父亲无关。”
“当然,孩子也不会影响我对孩子父亲的态度。”霍灵渠补充。
嬴忱璧神情有点莫测:“贵妃是说,若你将来与丈夫不睦,你会要和离?”
霍灵渠没察觉皇帝的话中意,就奇怪皇帝怎么听的,怎么就能跳到不睦:“不是不睦,是不能过了,不睦有什么不能过的,两个人各过各的又不影响。”
嬴忱璧在心里松口气:“那什么情况会让贵妃觉得不能过了要和离?”
“单就夫妻之间应该没有什么要闹到和离的。”若能嫁人,霍灵渠对丈夫要求真不高:“他对霍家憋着坏或者想害我不算,那已经是仇人了不能混为一谈。”
嬴忱璧表示懂了:“若假设闹到要和离的地步,贵妃不愿意为孩儿妥协?”
霍灵渠反问:“都不能过了还怎么妥协?”
嬴忱璧提醒:“贵妃不是说你能做到为孩儿牺牲性命吗?”
“爱孩儿跟爱自己有冲突吗?”霍灵渠目视皇帝,放慢了节奏却更有锋利:“做母亲能为孩儿牺牲性命就该什么都为孩儿退让吗,就不配再拥有自己了吗?
臣妾问陛下,一个连自己都不爱的人真的能懂得爱别人吗,母亲能为孩儿牺牲是母爱,但母亲也是人,包括做父亲,难道人做父母之后就不配爱自己了吗?”
嬴忱璧微怔,昨夜朦朦胧胧的感觉略微清晰了些的又再浮上来:“自己?”
霍灵渠向奉茶侍女招招手,捧茶和捧糕点以及捧水果的宫女们悉数近前来,霍灵渠捧起茶盅喝茶,让皇帝慢慢想。她饮下半杯茶,吃两块糕点,让宫女们退下吧。
嬴忱璧:“……”他还没喝茶呢,皇帝他还想喝茶的。
贵妃真不是故意的吗?
嬴忱璧眼神有些诡异的看向贵妃,霍灵渠反看向皇帝,就差告诉皇帝,我就是故意的,嬴忱璧不想计较地转过视线,霍灵渠乘胜追击:“你最爱的也是你自己啊。
看看芮家,看看陪你从潜邸过来的三位,很明了了,十多年来,这些人再不堪都没有把你击溃过,因为你想要做皇帝,这是你最大的信念、你的最爱,你尽量想把所有都拢住,但当你必须做出取舍时,除做皇帝之外,你全都可以舍掉。
就像昨夜你还在想为两个孩子再顾及令愔夫人几年,今天杭婕妤推了一把,你不再相信楚氏的品行,你意识到留着楚昭仪会很危险,她会祸害你的皇嗣,你便毫不犹豫想让昨夜你还想要顾及的女人病逝。”
嬴忱璧怔住,这样的犀利,这样直击灵魂把本人都没有过想法但是深藏在骨血里的自觉剖出来的犀利?嬴忱璧说不上什么感觉,大概有点不知道该怎么应对吧……
“做个好皇帝吧。”霍灵渠说,嬴忱璧看向贵妃,霍灵渠失笑:“这个信念让你强大、让你坚强,当然不该辜负,否则你如何对得起自己?所以,做个好皇帝吧。”
嬴忱璧豁然开朗笑:“好!朕一定谨记贵妃教诲。”
霍灵渠递只梨给他:“温汤监培育出来的,我觉得太早了,估计不甜。”
嬴忱璧忍不住大笑,接过甘梨,笑声又戛然而止:“楚昭仪若不病逝,对这两个皇儿,朕就顺其自然吗?说朕强求也罢,朕不喜欢这样的无力感。”
霍灵渠古怪看他,看得嬴忱璧都被带出点诡异:“朕,怎么了吗?”
“两位皇子才三五岁,将如何成长全在陛下手中,楚昭仪不病逝与陛下对这两位皇子的教育能有什么关系?”霍灵渠疑惑,皇帝面对儿女时有这么困拙吗?
嬴忱璧又有点受刺激,皇帝绝不相信他这么笨:“楚昭仪既不病逝,和皇儿们天天见,两个皇子还能不受生母的影响吗,贵妃能解决得了这生母对孩子的影响吗?”
霍灵渠理所当然:“你把他们兄弟放在宫外养不就行了。”
嬴忱璧:“……”
扎心的皇帝想驳倒贵妃,结果发现反驳不了,只得默默忍苦逼:“皇儿们还这么小,把他们送去宫外养对他们的成长怕是不妥吧,何况又能送去宫外哪里?”
霍灵渠再奇怪的看看皇帝:“送到宗亲家中或者送去太微宫,应该都行吧。”
再被扎心的皇帝着重表明重点:“朕是担心会影响到皇儿们的成长,朕不希望这两个皇儿因此和朕隔阂,朕会犹豫想不好是不想父子间生嫌隙,贵妃懂了吗?”
霍灵渠沉默下,是鞭辟入里的苍白:“陛下若将二皇子兄弟放在宫外养,他们若有怨,怨恨楚昭仪恐怕远胜于你,他们应该更会讨好你而非敢表现出对父皇有怨。”
嬴忱璧闻言只觉有种难以言喻的感觉,霍灵渠直视皇帝,诛心道:“就是这么残忍。”
他古怪的看向贵妃,霍灵渠把控道:“对,就是对你说的,就是这么残忍,你把他们捧在手心里,他们不知感恩反哺只想得寸进尺;但当你对他们示之以威,他们反而会如履薄冰想拼命讨好你,披着父子亲情的皮,本质还是个利字。”
霍灵渠往前迈步,下巴微抬,眉目傲然:“比起你想让楚昭仪病逝,天上地下。”
顷刻间,嬴忱璧眼底闪过的是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防范,他迅速整好心绪,以君王冷眼旁观的姿态褒奖:“贵妃的驭人术,看来朕都不得不赞一声妙也,楚昭仪得罪你,她生的这两个皇子将来会长成什么样是全在贵妃手心里了。”
“所以你该放我出宫。”霍灵渠顺理成章接,嬴忱璧:“……”陷阱原来在这里,而皇帝他傻乎乎的就跳进去了,嬴忱璧斟酌着想做弥补时,霍灵渠再一击:“多少人家看霍家都自居自家名声好,可有几家出个沦落过风尘的女儿进宫能做霍灵渠第二?
倘若是你的女儿在我的位置,你和你女儿能做到我和霍家的从容吗?多少好名声的人家都要羞于启齿、将之视作家族污点不愿再见乃至要将之逐出家族要逼她去死。
但我霍灵渠和霍家,我们就不在意,我们不畏人言,我们的心态跟我是清白的大家闺秀进宫没有不同,你从来没有思量过我们为何能这么坦然吧?”
嬴忱璧一滞,忽然有些难以面对贵妃,他,他真的没有思量过。
若他对贵妃上心,他肯定就想过了!皇帝骤然不是滋味,他一再说在意贵妃,他说在意贵妃时真的不觉得他是在说假话呀,可霍贵妃就是能一再戳穿他,难道他也如楚昭仪那般,言自由衷,但隐藏在骨子里的就是截然相反的自觉吗?
他甚至想到了晏霁之,晏霁之肯定有思量的吧。
“端午,我要出宫一趟,外祖家有族人来,表哥要带我见族人。”霍灵渠友善言:“陛下也去见见我祖父吧,让我祖父再给你宽宽心,陛下把自己的心箍得太紧了。”
沉默片刻,嬴忱璧应:“好!”
“陛下昨日为何要越过太上皇传令让荆湖巡抚暂且停职?”霍灵渠本着不翻脸的时候多攒点皇帝将来同意放她出宫的积累的原则劝诫:“对六品以上官员应报给太上皇再定,虽然陛下这个提议,太上皇不会驳掉,但必定会让太上皇不舒服。”
“贵妃心细。”嬴忱璧感怀:“两年,最多两年,圣人的耐心必将耗尽。”
“最可能明年年底?”霍灵渠闻言忍不住心提起来,嬴忱璧嗯道:“朕猜也是这段儿,朕想立威招揽人马,晏霁之也提醒朕了,朕想想,朕是心急了些。”
霍灵渠压住忧思装若无其事:“陛下威信已经很重了,阖宫对你让个巡抚停职都平淡,妾反而觉得看太上皇迟暮、皇帝如日中天的想法才已经是主流。”
嬴忱璧只告知贵妃:“晏霁之想让原牧炽在京中再留半月。”
“真的?”霍灵渠立时欢喜:“六哥哥知道了吗,他愿意的吧?”
“应该没什么不愿意的吧。”嬴忱璧小心思冒出来,看着贵妃的欢喜样就有点阴阳怪气:“贵妃看原牧炽和晏霁之喜欢什么样的姑娘,贵妃也希望他们早日成家吧?”
“嗯嗯,”霍灵渠赞同:“六哥哥喜欢跟他玩得好的姑娘,晏霁之——”呃?晏霁之?晏霁之会喜欢什么样的姑娘?霍灵渠卡住了,晏霁之喜欢什么样的姑娘?
“晏霁之如何?”嬴忱璧瞧贵妃这遇到疑难样,脸又臭些,有那么难答吗?
“呃……”若非得给个标准,她发现只有一个,就是按流光姨娘的标准,霍灵渠郁卒,轻咳道:“晏霁之挑剔,我也不知道他会喜欢什么样的姑娘。”
嬴忱璧眼神愈发狐疑:“再挑剔,总有个方向吧,比如活泼的、文静的、有才情的。没几天前贵妃不就一字不差的猜中了晏霁之看不中那位江南名妓的缘由,贵妃还说,你若是连这点都猜不中,流光姨娘和晏霁之四年多才是假的吧?”
霍灵渠:“……”
“正因我对晏霁之还算了解,我才猜不出他会喜欢什么样的姑娘。”霍灵渠说。
“不是吧?”嬴忱璧耐心还行的陪贵妃绕弯:“算上流光姨娘,晏霁之可两段情殇了,论谈情说爱,谁有他轰轰烈烈,怎么会,流光姨娘连他会喜欢什么样的姑娘都看不出来?再不济,按玉藏珠或者流光姨娘的标准来找还能出错吗?”
霍灵渠眼观鼻鼻观心:“他的眼光又不是一成不变的。”
嬴忱璧一讶,没注意到贵妃有点微妙,还真被牵引着思虑了,更认同了:“这倒也是,以晏霁之现在的眼光,未必还能看得上玉藏珠。”
霍灵渠略感惊奇地看向皇帝,再不动声色的转移视线。
“贵妃,不如我们给晏霁之保个媒,试试他的意向。”嬴忱璧没想试探贵妃,就觉得这主意可行:“朕看丞相家的姑娘就不错,贵妃以为如何?”
霍灵渠在心里呵呵,皇帝可真能想。
“你想给他保媒,你就自己给他保媒,不要拽上我。”霍灵渠拒绝。
“为什么?”嬴忱璧顿时有想法了:“贵妃不愿意给晏霁之保媒吗?”
霍灵渠表示:“他的亲事只有他自己做主的份儿,没有我置喙的余地。”
嬴忱璧哄哄说:“咱们只是给晏霁之保个媒,试试他的意向而已。”
“他嫌烦,不能试,否则他一定会报复我,我要倒霉的。”霍灵渠抢前道:“你不要跟我说晏霁之怎么会那么小心眼呢,他就是那么小心眼,没得商量。”
嬴忱璧冷哼:“是贵妃不愿意给晏霁之保媒吧?”
霍灵渠摆烂:“陛下想怎么想就怎么想吧。”
“贵妃?!”皇帝见不得贵妃这调调,御前总管蒋厚运和步昂大统领赶来,有事禀告,化解了皇帝和霍贵妃可能即将出现的小冲突。
是皇帝今天惩戒过儿女们的延展,目下,大公主和二皇子、三皇子爬在钟萃宫小花园的大树上闹着要跳树,说是,父皇不疼爱他们了,他们还不如摔死算了。
霍灵渠还好,挺平淡的,反倒是嬴忱璧,一股厌恶油然而生,是的,厌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