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只是哥哥,或许现在……
再度望向镜子,剥去狼狈面具的她又回到了往常模样,阵痛后深呼吸,直到一潭死水静幽幽。
现在应该可以称作能够信任的朋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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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姐,你终于出来了啊!这边这边……”小睿几乎是即刻迎上,小手自然牵上代澜的。
抱着一团乱麻,她慢吞吞走出了卫生间,任由小睿牵引。
黑蓝色小袄敞开,衣摆因前冲的动作迎风鼓起,女孩直接拉着她来到最里面被山水屏风围住的位子,眼瞧着代澜坐到何子游对面,她才昂首挺胸问:“那上菜了吗?”
故作老成的模样让代澜心软,对面的人紧接着就回应:“上上上,去吧。”
“好嘞!”小睿笑吟吟地撂下这声,人已飞快走远。
“给你洗过了,”何子游先开口,随意指了指她面前的碗筷,很快又恢复两手肘并行在胸前撑桌,身子前倾的姿态,见代澜点头道谢,歪头笑意更甚,“谢什么?你好些了吗?”
好与不好的……
“算是好些了吧……”代澜捧起面前的热茶,菊花香气悠扬但难解头脑混沌,抿了一口,放杯时轻念,难掩惆怅。
刚从痛苦中缓冲过来,往常总会陷入静置麻木的阶段,但何子游似乎总有让她轻松些许的魔法。
他们之间沉默一阵,空白却并不压抑,在他身边的容错率好像额外高。
代澜会猜,不知是因为他平常在外就是这么张扬性格感染与她,还是因为他本身就如名一般,“和自由”,才让她如此荣幸触碰到“自由”。
她不知道,只等流水到达,承自由之意让自己紧闭的心摊开,再摊开些。
于是这次,代澜主动。
“学社工的时候会接触到一些案例,”她从两人有交集的职业入手,娓娓道来,“像我和我的父母之间的矛盾,就属于需要家庭社会工作的帮助……”
可旧事重提总容易伤感,哪怕代澜笑着谈,可连自己也能感受到,脸部肌肉似乎不为她所控。
笑得或许很苦,嘴角抽动着,她将呼吸沉了又沉,不得已将一句话拆解成两句,压抑那股涌来的鼻酸,无奈里的讽刺将他们的对视错开:“我才意识到,原来这就是医者不自医。”
曾经还想学成以后若是陷入困境还能自救,可现如今看来,自己身在其中,顾忌太多,反而更难,何况她只是个半吊子,大学刚毕业,初出茅庐,把自己弄得一团糟。
她又自嘲,说什么帮助他人呢,连自己都救不了,还好意思说这些。
“阿澜,”对面人轻声唤她,声音轻而易举越过中间阻碍,却不容易被旁人听去,“不要总是贬低自己。”
“我没贬低……”代澜下意识否认,却见何子游就这么坦然望着自己,似乎所有阴暗面在他面前都无所遁形。
他又笑,刺眼的光偏偏追着阴暗面,她也许难以抵赖:“真的没有吗?”
……还是妥协了。
代澜投降,驼背让她像快合起来的蚌:“你又看出来了。”
也不知道是自己演技太拙劣,还是何子游太聪明,似乎自己每次心里有什么掩藏于话语之下,一点未提及的低落都会被看出。
是,她就是在贬低自己,甚至有时会自暴自弃地想,是不是只要快些贬低,就可以在别人讨厌自己之前兜底。
身后山水屏风文雅,衬着他眉眼愈发柔和。
代澜眨眨眼,与何子游目光相交一瞬好似迎面暗潮,光明下涌动无尽深意,她暂且难以读透。
“可我觉得你很好。”他轻笑,比她的自然多得多,先前氤氲不安被拨开一道清晰的路。
她又闻到来自何子游身上的那阵香味了。
代澜不得不逃避,免于蛊惑:“不,你觉得很好,又有什么用呢……是我自己,讨厌自己。”
将手指缩成拳,她尽力不让自己再去撕手皮,逼迫手指安定,叫指甲都嵌入肉里,麻木中获取知觉。
无法感受到快乐、兴奋、幸福、激动……好像在茫茫雾气里行走,连一个指示牌也没有。
只有讨厌自己,伤害自己,才能在长久的麻木里找到唯一的一点痛感。
是痛让她感受到自我还存在,是痛让她感受到□□还存活!
钝意的雾气里,代澜跑得跌跌撞撞,身后便是蔓延的沼泽,若是彻底放弃疼痛,麻木便会将她彻底吞噬,失去与外界最后一丝联系。
“可是我有点好奇。”
代澜的脖颈有些重,背部痛得很,在无所承接的空白中,她将目光垂落在右侧还剩小半杯的菊花茶里,盯着它渐渐将透明的水染成甘黄:“好奇什么?”
“你讨厌的自己是什么样的?”下一秒,何子游起身,为代澜又斟上饮尽的菊花茶。
她肿胀的眼皮尽力往上抬,与刚坐回去的男人对视一眼,而对方依旧是笑,鼓励她接着叙述。
“讨厌很多地方,”目光错开,她的声音又低落,“我长得不好看,经常给别人带来麻烦,粗心,记不住东西,胆子小,不专心,冲动鲁莽,心不灵手不巧,容易多想……”
原先还只当数几个大头,可何子游丝毫没有叫停的意思,代澜便不知不觉越数越多。
直到她声音细如蚊,直到她在脑海里再也搜刮不出一个不重复的缺点,才不舍地闭嘴。
不过最后还是补充了一句:“可能还有漏了的,想起来再说吧。”
“好多啊,”何子游惊奇,边说边将毛衣袖捋上半臂,“数了数,好像都有三四十个了吧……”
有这么多吗……?
“那优点呢?”很自然地,在代澜料想中,他果然问出这句。
她强颜欢笑,连动脑都懒得动,双手撑着沙发微耸肩,又叹气:“好像有点难吧。”
“很难吗?那我找一个。”
他分明是明知故问,早有准备,还要自己配他演戏……
估计又是说什么“其实你长得很好看,很聪明”之类的安慰吧……她早就从旁人嘴里听过千遍万遍,不过是虚言,全是毫无新意的客套话罢了。
“你能一下子数出自己三四十个缺点,很厉害,这就是优点啊。”
什么?
这也是优点吗?
她从沮丧中懵然抬头,那颗小痣总将他衬得如此斯文,叫她忘记他如今有多恣意,做事不按常理出牌,但却感受不到任何被戏弄的感觉,只是好似被轰然往怀里塞了一大捧阳光,猝不及防。
是不是因为他是何子游?
“这算什么优……”代澜的脸颊很烫。
“这就是优点。”
也许只是因为他是何子游。
肯定且肯定,他从她手里接过对是缺点还是优点的界定权,正如与他突然重逢,突然地靠近,在不知不觉中连同自己的命运也被改变。
这个世界,代澜所在的世界,混乱的秩序被他推翻,温柔又桀骜地宣布,需要且必要重新定义一切。
然后将主导权交给她,是如此相信她有重来的力量。
“既然你用四十条缺点否定自己,那就从这四十分之一开始肯定自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