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犀23楼的走廊上,严海站在门外犹豫片刻,才上前敲了敲,门锁发出一声轻响,他深吸一口气,推门而入。待看到落地窗前立着的人时,他脚步一顿,满肚腹稿一句也吐不出口。
窗前站着的人,素衣披发,手里捏着一个荷包。
“殿下,您知道了?”严海颤着嘴唇看向荷包,脸色发白。
九爷俯瞰着晨曦中刚刚苏醒的榕城,缓缓道:“昨夜我见到她了。在雍临草原上策马奔腾,纶着高高的双环髻,弯弓搭箭,一箭双雕。她背弓下马,像只轻巧的燕子,张臂冲我跑来。她还是那么年轻,明艳动人,而我却老了……”
“殿下……”
九爷微微转头,在窗外明亮的朝阳里勾勒出线条分明的侧颜,他提了提嘴角:
“你那是什么表情,一个梦而已。不过看她这个样子,我便知道那个世界里,她终是走完了自己的路。
那是大晟最为传奇的太皇太后,母仪天下,辅三代君王,开盛世安康,享万世荣耀,连萧承睿都不配与她合葬,我一个小小摄政王,又怎会再生痴妄?”
男人颊上静静划过水痕,吐出一口浊气:“所以,当她张开手臂朝我跑来时,我转过了身。”
严海双拳一松,虚脱道:“您拒绝了?!”
“我上辈子,马上鞍上,刀里枪里,样样都讨不回,从小护大的孩子心心念念要杀我,守了一辈子的女人,到头来许我短折而死。还真被她给说中了……真不甘心啊。如今倒好,都淡了。把一切交给时间,还真是个名垂千古颠簸不破的真理。
凡人自有凡人的命数,六道轮回前尘尽散,一觉醒来呱呱坠地,又是一段回肠荡气的传奇。那样灿若明珠卓尔不凡的灵魂,不该被困在这浊浪滔天的万丈红尘中对往事念念不忘。该走就走,才是善缘。
严海,你知道这么多年来,我以为自己守在这里,只为等这一天;如今终于被我等到,却发现,原来我早已不想要了。这人心啊,连自己都看不透呢。”
严海泪流满面,哽咽道:“殿下,您做得对。您早该放下,真是太好了!”
“昔时烟柳,似水流年,
如花美眷,对镜自怜,
空山烟雨,枉做誓言,
卿已陌路,缘何再见?”
九爷慢声浅吟,抚过那些早已刻进灵像里的针脚纹样,手指蓦地一松,重工刺绣荷包直直坠下,掉进了脚边的废纸篓中。他再没多看一眼,拢了拢身前长发,目光从迅速散去的故纸堆中重新聚拢,恢复了往日神情。
“今日一早,李炎传来消息。他毙掉了我们分兵围攻雁宕山的计划。一来那里地势复杂,磁场混乱,即便他已设法进入总部,仍无法弄清方位,那些建筑有结界遮蔽,GPS无法探测其位置。二来我们战力仍处劣势,缺口不小。
一旦开战,他建议我们放弃易守难攻的雁宕山,来个以逸待劳,将正面战场收拢在灵犀大厦,利用系统防火墙充分埋兵设伏。严海,你的意见?”
严海定了定神,思索道:“创神手上至少还有两名S+,以及那位S++魔神。一旦全部附身强化,以我们现有实力,野战毫无胜算,更不要说分兵攻山。陛下是对的。可是……”
“可是,我们更无法袖手旁观,放任小花一人去应付魔神,听说之前他除去鬼车九凤时误中二区法器,差点丢了性命。”
严海一言不发,只是抬头望着九爷,果然听到他说:
“禹少侠是不是要回来?”
“是,嫣然这小丫头还是偷偷传了消息,他午后便到。”
“这么短时间,金羽尚未萌出,小凤凰实不宜正面作战,那位笛先生虽战力极强,终是凡人,李炎不在他身边我不放心,等他到了,你问他愿不愿进山去。”
“殿下,我想将禹司凤留在您身边,有他护您,属下才能放开手脚去战。”
“好你个严海!这几年升了S,就不把我这个战力A放在眼里了?”
“我、我哪有!只是这么多年,您为了灵犀心力憔悴,如今又病了一场……”
九爷慢慢移动脚步,按下桌前一个按钮,墙上一道暗门无声开启,门内浅浅一方暗室,陈着一套暗纹金甲。
“严海,我上辈子戎马一生,大晟的江山都是我打下来的,而今灵犀生死存亡之际,你竟要拘着我,要我做个龟缩不出明哲保身的废物?”
严海紧皱眉头一声不吭。
“你是不是忘了,现在手握局点,处境最危险、也最关键的人并非是我,而是小花。他若无恙,我们才有赢面。你若能想通这一点,就去找小凤凰吧。此去生死难料,定要让他仔细斟酌,切不可勉强。至于我的命,交给它来护就好。”
九爷伸指拂过金甲上深浅不一的损痕,斧刻刀凿般的凌厉眉间,肃杀之意扑面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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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季已进尾声。群山环绕的隐秘村庄里,几块破烂田地焕发出了前所未有的生机,房前屋后的茄子由青变紫,小青菜大白菜都开始萌芽,原住民之一的米苋挺直了腰杆,看着虽仍是绿油油一片,但那人却说两天后就可以摘了。不过说话的人应是吃不着了。
笛飞声站在屋前,冷眼瞧着那些人在田头忙活。自打那人腿伤莫名其妙好全后,这群黑袍就倒了大霉,一会说把遮阳棚搭起来,一会儿说抬个大缸来蓄水,没几天又抱怨小青菜籽儿撒的太密,又嫌弃萝卜被水淹太多长徒了……不知道的,还以为祭品先生打算常住此地打造生态农庄呢。
笛飞声看向西南角那片空地,昔日尸坑上起了九个鼓鼓坟包。之所以是九个,因为一个是空的,只埋了只红艳艳的头花,也是唯一立了碑的。红鸾问他写什么,那人说,故人之女林氏思源,年九岁,卒于三年前。
坟堆砌好那天,下了很大的雨,棕发魔使策马而来,又匆匆退走。李莲花一宿未睡,笛飞声不知他又憋了什么鬼主意,只知第二日李炎就被调去创神总部。二日后顶替他位置的,是个文文静静的白衣青年。
这是笛飞声第一次见识传说中的真·二区妖族。原以为是九凤那种祸国殃民的模样,不料却素淡得很,像水田里刚收的茭白,清淡直立,又斯文守礼,除了身上多了几块肉,看人时眼神也静得不一般,和大熙那群之乎者也的儒生也无甚区别。
李莲花说那是S+大妖,小栗子异变就是他的手笔。笛飞声好奇之余,不敢在某人身上施用的斗魂蠢蠢欲动扶摇直上,当晚就把人堵在了野竹林里。
那人、哦不、那妖抽出一支判官笔时,老笛双眼发亮,一刀直劈就等着他点戳刺挑,怎料人家退后三步,在空中绘了个金光法咒后就没了影,再次现形后认认真真作了个揖,说自己身上有伤,护甲不全,不敢与他动手。
笛飞声几要破口大骂,有伤你来做甚?一个病歪歪内力未复的祭品先生不够又来一只,真当这个老破小村庄是什么疗养院吗?
李莲花得知后丢了一百个眼刀给他,责令他不准靠近那小白妖身周7步,这事儿才算过去。不过此后笛大盟主看禹司凤便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直到今日……
今日清晨,村道旁扬起漫天尘土,一队灰衣刚出现在村口。禹司凤便冲进李莲花的屋中,幻化为一道流光不见踪影。
灰衣进门后,李莲花没做任何反抗,甚至没让他们打开小黑盒,就让人摁着手臂把镇静剂打进体内,还安慰他和红鸾这次绝不会再发烧了。几分钟后他失去意识,是以被带走时十分安静,甚至未留只言片语。笛飞声一路尾随马队,终在一处悬崖停下。
悬崖对面的吊桥已然收起。
长眉拧得快要连在一起,笛大盟主在村里溜了个弯,再次回到悬崖边,踢着草皮慢慢踱步,脚下看似沉稳,实则每一步都有些飘。破鸟在他头顶盘了几个璇子想要下来,却始终不敢着陆,一旁的红姐张了张嘴,到底没说话。
停下脚步凝望悬崖对面,穷尽目力也只能看到虚虚实实的云雾,他终于沉沉开口:“走了多久了?”
红姐摸出手机瞅了瞅:“1小时5分钟。”
见男人沉默不语,她连忙劝道:“尊上,就算您绕开此处悬崖,也追不上李门主。李炎还说途中遍布迷阵,还有热成像仪,您千万别想着独自潜入。他这些日子已备足预案,还有那位寸步不离跟着。事到如今,我们就相信他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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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长一段时间无人答理,李莲花甚至觉得有些饿了。也许是第二次使用,他发现镇静剂的药效散得比第一次更快些。估了估时间,他感觉自己可以“醒了”,就试着把背抵住墙,慢慢坐起。
此地气流变化莫测,面上一片暖,那是日光照在脸上的熟悉感觉,一只蜂鸟悄然钻出领口落在他腿上,啄了啄他身上锁链。他微微点头,勾了勾嘴角回应。
也不知过了多久,蜂鸟受惊飞走,他听到了一阵脚步声。
脚步声由远及近,在他跟前停住。
李莲花动了动耳朵,微笑道:“林大哥,又见面了啊。”
林长盛一愣,语声发苦:“相夷,你的耳朵还是那么好。”
“这眼睛看不见,耳朵自然就会勤奋些咯。只是林大哥,你心跳得有些快,气短神倦,是抱恙在身吗?至于另一位,听起来没什么特别的,就不知道是谁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