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轮发出“咯咯”的声响,车身震动,缓缓向后退去。
漫天的沙尘在漆黑的夜空飞舞。
许岌向后退开一步,终端亮起,他拨打了紧急救援电话。
车头已经从那片废墟里拔出。
许岌不知道他的目光该看向哪里。
从那些裸露的钢筋,到断面粗砺的砖墙,再到那些五颜六色沾满灰尘的果汁液体。
会不会下一秒,就看到血肉模糊的尸块?看到捅破皮肤的白骨,看到流了一地的脑浆。
或者……看到那张被尘土掩住的惨白面容。
耳边传来接线员的呼应:“您好,请问有什么可以帮您?”
什么都没看到。
最最害怕的一幕,没有出现在眼前。
没有。
他不在这里。
许岌按住终端,简要说明情况,对面说马上到达事故现场。
他挂断电话。
司机下了车,站在车门旁边,抖得不成样子,声音显出一种非人的怪异:“刚才,刚才这里面没有人吧?没有人对吧?”
老板上前扯住他破口大骂。
街边传来其他人报警的通话声,越来越多的人围上前,议论纷纷。
眼前的画面像手持摄像机拍摄的一样晃动,荒诞梦境似的影影绰绰。
他听不见那些人说话的声音,也看不见他们的神情。他们穿着花花绿绿的衣服,就像田垄间站立的稻草人。
那个人呢,他穿了什么衣服,是什么颜色?
想不起来了。
为什么……想不起来了。
许岌推开人墙,从人群中劈开一条路,跌跌撞撞地闯到外面。
脚底湿滑,他差点向前摔去。
他拈起脚。是刚才摔碎的玻璃杯。冰块还没融化,橙色的液体在地上慢慢流去,蔓延,顺着马路牙子淌到柏油路面。
他的身体,手指都没有颤抖。
胸腔里,皮肉下面埋着的心脏却在抖,和供血的管道断开连接,七扭八歪地落在其他脏器上面,气息奄奄地抖。
许岌回身。
穿着蓝色风衣的人正站在路灯下,炽亮的光白纱一般落下,笼住他。
许岌能看到那一丝一缕的碎发,扎不起来的碎发,在灯下在风中蜿蜒着飘着。
他还在笑。不明所以的笑。
周遭的所有事情都和他无关,遗世独立的笑。
好看,太好看了。好看得许岌后槽牙都快要咬碎,口腔内部似乎发出些微奇怪的声响。
许岌一步一步走近。
“你刚才去哪里了?”
他伸手抓住他的衣领,说出口的每一个音节都打颤。
我差点以为。
差点以为你死了。
他被许岌揪扯的动作带得往前趔趄小半步,神色畏畏怯怯,那笑凝固在唇角,化出几分讨好的意味。
“许岌……”他伸手扶住许岌的肩勉强维持平衡,稠密纤长的眼睫温顺地垂下,盖住那双幽深的眸,声音很轻,“怎么了?”
许岌心底那股莫名其妙的气忽然一泄。他向后退去,挥开江凛时的手。
红蓝闪烁的警灯伴随着刺耳的警笛声呼啸而过。
他没事,他好好地站在这里。
就在自己面前。
许岌的手在抖,肩膀在抖,整个身体都在颤抖。
他意识到身体现在才真正开始对刚才的事故作出反应。
他往后转身,冲到最近的一个回收垃圾箱,翻开箱盖,哕出先前灌进胃里的饮料。
那些果茶还存在胃袋里,吐出来的汁水还是喝下去的颜色。
但,还是挺恶心的。
他之前在电视上看到别人过度悲伤而呕吐,没想到现在这样也会。
他从外套里掏出纸巾,擦干净脸。盯着黑洞洞的垃圾箱看了三秒,接着捂住嘴,将重新涌上的酸涩感强行压回食道,走到对面的便利店,买了矿泉水。
还有一个大号垃圾袋。
漱完口,收拾了碎了一地的玻璃渣,换好垃圾袋,许岌在街边行道树下面的长木椅坐定。
不远处的事故现场拉起了好几圈警戒线,救护车停在外围“滴滴滴”地鸣叫。
似乎无人伤亡。唯一受伤的可能是果茶店老板的心。
他将脸埋入掌心,深深地、慢慢地呼吸。
木椅发出一声吱呀的响动,有谁在旁边的空位坐下。
“许岌……”那个人的声音轻而柔,气息似有若无吹在耳畔,“你怎么了?”
许岌从掌心的庇护中抬起头,直起腰,靠在椅背,才转过脸看着江凛时。他面上无波无澜:“没事,回去了。”
剩下五分钟的路程,许岌却觉得驶了很久。
每一个红绿灯都没有赶上,远远地看到是绿灯,快到时就开始跳动倒数。
许岌盯着前面的斑马线。
附近有小学,斑马线画成红黄蓝相间的可爱颜色。
红色有10行,黄色11行,蓝色10行。
他正在强迫,正在央求脑袋里那些杂乱无章乱七八糟的想法,能够滚出去。
他放弃了。
指节下意识轻轻敲起方向盘,声音不大,刚敲两下,就吵得他脑壳发疼。
不敲了。
瞥一眼旁边的江凛时,他头微低着,眼睫垂着,整个人沉在阴影里,不知道在想什么。
许岌收回视线。
事故发生的那时,他似乎过于激动了。
他又想了一下。
其实也还好。
换成其他许岌认识的人,他也会是这种反应。
不是因为那个人,是江凛时。
一年前,他还希望江凛时能从这个世界消失。
绿灯亮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