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名燕楚内侍弓着腰匆匆过来:“越太子,太后娘娘有请。”
越岁宁面色微变,她抿唇:“是。”
她趁机推脱了司徒羡的邀约,跟着内侍往长善宫走去。
邬商序静静地看着她乖顺地跟在内侍身旁,眯起眼睛,过了会儿,不紧不慢收回目光,说:“萧太后传召越显,他可惨了。”
司徒羡看向他,似乎颇为不解:“怎么回事?”
“你们还不知道吗?”邬商序嗤然:“萧太后有个视作眼珠子的养女,名叫莹姬公主。莹姬公主美貌非常,冠绝西域三十六国。秦帝听说她之后,强迫萧太后献女。可后来秦帝将莹姬公主吊在城楼上,害她惨死。”
众人听得瞠目结舌,有人说:“秦帝这般没有人性吗?”
“谁说不是呢?”又有人接话,“我父皇说莹姬公主还为秦帝生了个孩子,那个孩子也被扔下城楼摔死了。”
“越显到了大朔,不死也得掉层皮。”邬商序满眼幸灾乐祸。
秦帝作恶多端,令多少至亲骨肉分离,现在也该让他尝尝这种滋味。
*
越岁宁谨小慎微地跟着内侍走了,她面上不显,可每走一步,脚下都重似千钧,心里慌乱得不像话。
虽不知萧太后为何召见她,但总归不会是好事。
当年莹姬公主惨死,萧太后就算要把这笔账算在她头上,她也没有办法。只盼着萧太后能手下留情,给她留下一口气。
她现在觉着自己就跟荒地里的野草一般,不管锄头从哪儿把她挖断,只要留下一条根,便能钻进泥土里,再度生根发芽。
只要给她留口气,让她活着就行。
也不奢求其他。
谢嘉敏从皇后宫中出来,走在回廊上看到越岁宁跟在内侍身旁,她踮起脚,张望片刻:“那不是皇祖母宫里的杨侍人吗?越显怎么跟着他?”
谢嘉敏暗道声不好,狠了狠心,决定擅作主张一回,小声地对侍女丹竹道:“皇兄散了早朝后一般就是去东宫,你赶快些去跟他说一声,越显被皇祖母叫去了。”
丹竹讶然道:“公主不是最讨厌越显吗?殿下不许你给他使绊子,让他去太后那里吃些苦头不是更好?”
谢嘉敏一巴掌拍在丹竹脑门上,鼓着腮帮子:“平日里看着挺机灵的,怎么突然笨成这个样子。皇祖母年纪大了,身体又不好万一看到越显动了怒,或是怄了气,伤到身体怎么办?越显死一千次一万次都没关系,皇祖母可不能有事。”
丹竹就赶忙去了。
谢嘉敏轻轻哼了声,转身往长乐宫走去,走到半道,她又觉得长善宫离东宫距离挺远,等丹竹将人请来,怕是还要些时辰。
可她若是去了长善宫,等会儿势必会和皇兄碰上。她现在还在生他的气,不想跟他说话,更不想看到他。
犹豫片刻,她叹了口气,还是决定先去皇祖母那儿,大不了等会儿碰上了不跟他说话便是。
而此时,越岁宁被带到了长善宫里。
焦嬷嬷出来将她引入殿内,带着她穿过回廊站到后院。
“太后娘娘身子不适,刚刚歇下,请阁下在此稍候。”焦嬷嬷语气不善,让她站在雪地中便走进屋内去了。
庭中枯枝被风扑得呜咽作响。
殿中和马车上都有炭火,为免殿前失仪,她衣裳穿得不厚,此刻冷风顺着宽大的衣袖往里头灌,冷得她直打哆嗦。
她不敢有所埋怨,咬着牙等萧太后接见。
狂风愈发的烈。
回廊上的脚步声渐行渐近。
越岁宁抬头,顺着声音的方向看了过去,少女披着红斗篷,映雪晴光般的眼眸落在她的脸上,眼底闪过一丝侥幸,随即又浮起幸灾乐祸。
她步履轻快地从她身边经过,好似没看见她这个人似的。
只要皇祖母不因越显怄气,她乐意看他吃些苦头。
谢嘉敏匆匆奔往寝殿,便看到萧太后正站在窗后,日光映在了她苍老的脸上。许是吹了雪风的缘故,她的银发乱蓬蓬的,眼睛也泛红。
她看着皇祖母越过窗户落在身上的目光,心里掠过一阵哀痛。她走过去,轻轻将祖母拥入怀中。
祖母已经五十二岁,身形略显佝偻,她不知不觉比她高出了许多。
越岁宁幸好自己还披了件披风,冷风簌簌,扑打在脸上,时间久了像是越显的大巴掌呼在脸上一样疼。
积雪渗透过鞋底,她的脚趾浸在雪水中,实在是冷得不像话,呼吸间尽是一团团纯白雾气,耳朵已然冻得快要掉下来。
她有些后悔,早知如此,就该听迎冬的话,把狐毛毡帽戴上。心底不禁思量,萧太后是打算将她晾在这里冻死吗?
她忍不住抬头看了眼,透过雕花窗棂,正好对上窗内萧太后的眼睛。
那双饱经沧桑眼睛里,仇恨情绪如同冬日冰山下的蓄势待发的熔岩,冰冷如刀,似乎随时都有可能喷薄而出。
四目相撞,越岁宁不禁骇然。
萧太后一动不动地看向站在风雪中的少年,他长得真漂亮啊,唇红齿白,身姿如松。
她心中涌出了汹涌喷薄的恨意。
彼时的莹姬韶光倩影,灿若春华,引得西域三十六国的儿郎们竞相求娶。
她原本该有自由、璀璨的人生,却芳华折损,死得那般壮烈。
而始作俑者的孩子还活得好好的,生得那般高大、漂亮,像个精心雕琢的玉娃娃。
“皇祖母,六哥最近给我找了一套白玉棋子,你陪我下好不好。”谢嘉敏感受到了她的轻颤,抱着她,在她头发上蹭了蹭脸,像小时候那样。
萧太后缓缓闭目,片刻后,睁开眼眸,抱住孙女纤柔的背,轻轻拍了拍她,柔声道:“嘉敏,祖母累了,你陪祖母歪一会儿。”
谢嘉敏睫毛微微颤抖了一下,她偏过头看向祖母,脸上依旧笑意浮动,满眼都是关切之意:“好呀。”
她上前搀着萧太后往内殿走去。
越岁宁当然知道萧太后的怒气源自何处,父皇手段残忍,做下那般杀孽,萧太后此时清算也无可厚非。
只有冷血的人才不在乎自己孩子的生死。
她只觉得惭愧又耻辱,做下这般杀戮的人是她的父亲。
只可惜,人这辈子不能选择自己的出生,否则若是早知来到人世间有这样的父亲,她宁愿转投畜生道,做牛、做羊,也胜过做他的孩子。
她没有享受过来自父亲的温情,却要被迫承担他们带来的仇恨和怒火。
她不知该如何释然。
越岁宁默默攥紧了手,气息不畅,垂着头突然间有些想掉眼泪。她就感慨自己大抵是最近日子过得太顺畅了,都有心思为这些事情伤神难过了。
她抬起头揩了揩眼角,又挪了挪有些僵硬的双脚,就听见门口有声音传来,转头望去,谢执玉行色匆匆地过来了。
谢执玉第一眼便去看的越岁宁,见她脸色苍白站在雪地中,身子柳枝似的微微晃动,看到他唇齿翕动,却说不出话来,可见是已冻了许久了。
他身子本来便弱,好不容易养好,要是又冻病便麻烦了。
“云章,先把人带去东宫。”谢执玉道。
云章应了声是,便弯身扶起越岁宁的胳膊,将她带离长善宫。
谢执玉大步登上青玉石阶,进到内殿,走到歪在软榻上的白发老妪前,撩开袍角,双膝落地,跪在萧太后膝前:“皇祖母。”
萧太后闭着的眼眸睁开,低头,望着膝下这张脸,半晌没有动,只眼角有些发红,忽然抬起手,敲了下他的脑袋,低声斥道:“我只是传他来看一眼,你火急火燎跑来做什么?就这般怕我杀了他?”
谢嘉敏闻言,琼鼻微皱,轻嗤道:“这种小事何需皇祖母亲自动手?您只消吩咐一声,敏敏即刻去取他首级。”
她天真明媚,萧太后将她揽在怀中,拍了拍她的肩膀,并未应声。
谢执玉佯装吃痛,嘴里“嘶”了一声,摸了摸头,笑道:“孙儿知道皇祖母识大体、顾大局,必不会因私怨而杀戮质子。”
“我并非有意让他在院中承受风雪。我今日去殿中,原本便是为了看他生得是何模样。但等我真正坐在大殿上时,我却不敢看他,故而才召他来长善宫。”萧太后说着,拿手帕按了按眼角,声音有些许哽咽,“看到他从回廊那头走来,有那么一刻,我几乎忍不住想上前手刃了他,为莹姬报仇。”
她拼命克制自己,才将恨意逼退。
越显再进一步,她怕是不能控制自己杀他。
“我啊,越活越回去了,胆子小了,执意要越晋言最宠爱的太子来当质子,最终却连看都不敢看他一眼。”
谢执玉只觉得心里又涩又苦,他只觉得两难,一则他知道越显并非传言中的纨绔,他良善、纯真,悉心教导培养,以后定会是个好君王;二则他永远也无法抚平皇祖母心里的仇恨和痛苦。
“皇祖母,等天气好了,您挪去九云行宫养病吧。”谢执玉说道。
九云山下有许多温泉泉眼,靠山修建的行宫里不用地龙也很是温暖,那里远离嘈杂,十分清净,她去了眼不见心不烦,对她的病情也有好处。
“是啊,行宫里有温泉,您的腿脚泡了温泉能好受些。”谢嘉敏本打定主意不跟谢执玉说一句话,事关皇祖母,她还是忍不住搭腔,“皇祖母若是觉得自己一个过去寂寞,我去行宫陪你可好?”
萧太后叹息道:“人上了年纪就不想挪窝,行宫虽好,却不如守着自己的家心安。”
她十六岁以郑国公主之尊嫁来燕楚为后,二十二岁先楚王身亡,留下她孤身一人,面对风雨飘摇的宫廷与尚未成年的稚子。彼时她的长子才五岁,次子尚在腹中,而宰相李治甫权倾朝野,野心勃勃,欲借幼主之名,行摄政之实,对他们孤儿寡母虎视眈眈。
她便在这座皇宫里,与他斗智斗勇。最凶险的时候,李治甫带兵攻入王宫,逼她即刻自缢为楚王陪葬。
她都挺过来了。
这些年,她将稚子抚育成人,辅佐他坐稳江山,成了英明神武人人称赞的君主;燕楚一扫俯首称臣的颓势,国力日渐强盛,疆域不断扩张,百姓安居乐业。
这座楚王宫是她战斗时的堡垒,亦是她疲倦是可堪慰藉的家。
“燕楚从当初的风雨飘摇到现在的强大鼎盛,我几乎浇灌了毕生的心血,我深知盛世和平来之不易,不会再让莹姬的悲剧再现。”萧太后道,“只此一次,再不会了。”
说完,她便言道累了,打发谢执玉离开。
谢执玉只好先行回东宫。
云章给越岁宁找了干爽的鞋袜,让她换上,见她还是冷得发抖,又找了张貂绒毛毯给她披着。
谢执玉回去时,她正拥着毛毯坐在火炉旁,炭火是温暖的,可她还是觉得冷,那种冷像是从骨头缝里渗透出来,她像只拔了毛的鹌鹑,忍不住一直哆嗦。
可怜巴巴。
她呆呆地抬起头看了他一眼,声线都是抖的:“百~里~兄~”
谢执玉“嗯”了一声,径直步入屋内,在她身边坐下,目光扫过两人中间几案上的姜茶,道:“姜茶是驱寒的,你为何不喝?”
越岁宁看了眼热气滚滚的茶汤,抿了抿唇,小声说:“我不渴。”
本就不是用作解渴的,谢执玉忽的想起之前在定北王府那碗带毒的姜茶,她一定是自那以后对姜茶心有余悸,故而不敢喝。
他笑了下,怎会有一国储君心思这般浅显,无需费心揣测,便能轻而易举看穿他心中所想?
他端起滚烫的汤碗,当着越岁宁的面喝了一口,又将碗递还给她,温和笑道:“没有毒,你别怕。”
越岁宁望着他深邃的眉眼,有片刻心思被看穿的窘迫,她垂下眼眸,莫名紧张起来,解释说:“我……”
下意识想反驳,却又反应过来他说的是实话,无从辩驳,只好从他手中接过汤碗,用比方才更低的声音说:“我胆子好似有些小。”
“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越兄只是谨慎罢了。”谢执玉低声一笑。
她张大嘴,喝了一大口。
热气滚滚的茶汤从喉咙灌下去,暖流随之汇入心田,驱散了周遭的寒意,温暖了四肢百骸。
“好些了吗?”
茶汤雾气氤氲,越岁宁自滚滚雾气中看他,只觉得他说话做事总是让人这般熨帖舒适,她感激地说道:“好多了,多谢你。”
他又帮了自己一回。
过了许久,谢执玉声音轻轻地说:“皇祖母需要时间去面对和释怀过去的事情,这次的事,你……莫要怪她。”
“我没有怪她。”越岁宁摇了摇头,语气真诚。
谢执玉稍稍意外:“她故意磋磨报复你,你也不怪?”
这下轮到越岁宁怔楞了,她不懂他的意思:“你是说太后让我在寒风里站规矩便是报复我?”
谢执玉缓缓眨眼。
“这算什么报复?”越岁宁惊讶地撑起眼,“我父皇做下的那些事情,就算太后将我生吞活剥了也不为过,可她不仅留下我的性命,还只让我站在那里吹了阵冷风。”
以前越显强娶了个四品官员的女子,那官员在朝堂上弹劾越显,要父皇责罚于他。父皇偏袒太子,非但没有责罚他,反倒斥责官员不敬帝王,忤逆储君,将他斩了首,抄家流放。
那官员为女儿求个公道,便遭到如此报复。
萧太后痛失爱女,却只让她吹了阵冷风。
两相对比,高下立现。
脑子里冒出这八个字时,越岁宁便先唾弃了自己一番,父皇的所作所为也配与萧太后相提并论吗?
一个是扶大厦之将倾的巾帼英豪,一个是承继盛世却败光家业的烂泥。
将他们放在一处想都是对萧太后莫大的侮辱。
谢执玉笑了下。
越岁宁捧着茶碗,小口小口地喝着,很快汤碗便见了底,她身体渐渐回暖:“我说的都是真心话,太后肯留下我的性命,我已经感激不尽,怎么还会怪她?”
“你不怕她还会暗中对你不测?”
“不怕的。”越岁宁摇头:“谢兄是君子,太后是你的祖母,想必也是坦荡英豪,绝非暗里下黑手的鼠辈。况且,她若真动了杀心,你今日也不会如此顺利将我带出来。”
对上她澄澈明亮的眼睛,听到她真诚直率的夸赞,萧明霁面上微微有些发热。
他垂下眼眸,目光擦过她拢着毛毯的两根纤细手指,开口道:“皇祖母纵是英豪,但她到底上了年岁,老人家容易触景伤怀,以后你远着她一些。”
“我知道的。”越岁宁重重点头。
若非传召她绝不入宫,她觉着现在过得特别好,有吃有住有穿,很是安稳。
她已然十分心满意足,巴不得所有人都忘了她,才好找机会离开燕京,永远过上这般安稳的日子。
谢执玉看她如此乖觉,就揉了揉她的头,说了一句话。
“这次你受了委屈,可要何补偿?”他轻轻地说,“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
越岁宁眼睛便亮了下,她还真有想要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