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会后,特瑞斯可夫喊住了希普林,他本是一个虔诚的教徒,本不该有这样的思想,但为了保证大业的顺利完成,他不介意破例一次,为这些随时会付出生命的军官圆满他们的愿望。
“昨天下午,赫尔道夫告诉我他找到了两个最合适的配型者,如果你愿意的话,巴黎南部雪铁龙工厂的15公里外,有一家荒废的拜耳研究基地,届时,你可以在那里去做你想做的事情。”
此刻,特瑞斯可夫的话无疑给了他连月来最大的安抚,他欣喜得不知如何言表,想要向特瑞斯可夫表达最诚挚的感谢,于是万般情绪下,向他脱帽行了一个非常虔诚的军礼。
1943年的巴黎夏季,湿热多雨。
大街上积满了连日的水坑,把道路变得泥泞不堪,索塞路大街的警察们都打消了巡逻的打算,而塞梅斯夫人成衣店也更是过于冷清。(索塞路:盖世太保与秘密警察的新办公点)
但不管门庭如何稀少,每周日的下午2点,那个姑娘都会准时出现在玻璃店门外。
今日也不例外,雨水顺着伞头滴淌到了石阶上,邱月明蹬了蹬沾水的细跟皮鞋,步上屋檐下的地毯,三长一短敲响了店门。
宋知意从埋首的设计案前一个激灵抬头,立马前来开门。
她穿了一件褐棕的丝光棉连衣裙,肩上一条方格披肩,也是选用的深色系。似乎这样可以防止被人看出沾过雨水出门的样子。
“快进来。”宋知意赶忙将她迎进店里,一边晾起湿漉漉的雨伞,一边说道:“昨儿夜里,先生的电报又来了。”
“是吗,拿来我瞧瞧。”
宋知意从后方的储物间拿出秘藏的电报,邱月明接过,第一映入眼帘的便是逐晚二字。
逐晚先生,这是自她和重庆建立联络后负责与她接头的情报员代号。
隔着重重大洋彼岸,她不知道对方的身份,亦不知道对方的一切,但作为一名合格的情报员,这本不应感到奇怪。
可偏偏就是从每次接收的情报中,除了那些冰冷的讯息外,竟然也会在末尾开始多出一句:安否?
凭着这种特殊的慰问,她第一次想以公谋私,向对方探寻邱如芝的讯息,然而,1个小时过去后,她终究什么都没有得到。
罢了,也许这真的只是来自家乡的一封关怀,是残存在战乱下的一点同病相怜。
不管如何,这句安否,如今倒成了她在异国他乡思念祖国的唯一慰藉。
安好——夜莺。
她的手指敲击完字符,放下听筒。看着最后一封情报被发出,松开了忐忑的心情呼出一口气。
随后目光再次落向电文时,她将逐晚二字撕下,销毁其余内容,然后好生的夹进了日记本里放入手提包。
为了让希普林更加确信自己已然成为一名安分守己的家庭太太,除了平日里和米勒一起带孩子外,她的周末还参加了一支法国女性的鸡尾酒联盟。
其实就是位于洛里斯东路的一家奢华级私人会所,里头出席的也大都是德国军官的情妇们,她们热爱吹嘘那些有关上流社会的逸事,譬如谁谁谁曾经还与摩纳哥的王子有过一腿这样低俗至极的趣味,让她感到恶心。
但鉴于塞梅斯夫人的邀请,以及宋知意的掩护建议,她还是留了下来,熬到观看完塞梅斯与香奈儿的新品展才离去。
可就在八月周末的下午,她和那个吹嘘过自己是摩纳哥王子情妇的女人一起品尝下午茶的时刻,却突然得知了一个让她心惊肉跳的消息。
“天,这是真的吗!玛格达!”
“我发誓这是我亲耳听到的。拉普克那个老头子没必要骗我,他在床上可听我的话了。”
周围的女人在听到玛格达的话后也感到心悸,毕竟她的姘头可是拜耳公司有名的药品检测导师,她没必要拿那些孩子的性命来撒谎。
“拉普克说,他们会抽光那些孩子的血,也许就躺在一张脏兮兮的病床上,然后再喂他们吃一些稀奇古怪的药,最后把他们送到实验室,直到整个人都报废了为止。”玛格达一脸认真,煞有其事的说道。
“太残忍了,太可怕了,这些德国人简直毫无人性……”开始有人发出低低的抽泣,她也许是有孩子的,能感同身受。
“谁知道呢,听说是由于一个德国军官的孩子得了一种血液病,所以他们就要用其他孩子的血来换。”玛格达无所谓的耸耸肩,用银叉子挑起蛋糕上的樱桃放进红唇里咬了一口。
她的语气是那么随意,反正死去的都是犹太人的孩子。
可是一旁的邱月明听得背上渗出了一层冷汗。
她隐隐觉得这件事情有蹊跷,甚至熟稔?
德国军官的孩子!
血液病?
她猛然一怔,一个可怕的想法从大脑冒出。
她倏的从宴会起身,甚至吓到了一旁的玛格达。
然后不顾众人的目光,快速跑出了会所。
她先是去了赫尔曼重症医院找到了埃弗雷德医生,从埃弗雷德那得知艾茜已经很久没有来院观察了。
于是在她的再三逼问下,埃弗雷德才吞吞吐吐的说出了事情原由。
那刻,她险些踉跄的没有站住。
她想起了邱云青的女儿阿凝,那会儿也险些被送入日本人的实验室。
而如今——
那个在中国在上海会怀着伟大人道主义精神的欧洲绅士终究也变成地狱的恶鬼,和那些军国主义下的屠杀犯没有一丝一毫区别了吗?甚至连弱小的孩子都不会放过。
她不能让他犯下这样邪恶的罪孽,她必须去阻止他。
在巴黎南部,曾近的雪铁龙工厂往前15公里处,出租车就停在了这里,司机不能再往前开了,望着不远处的那一圈士兵哨岗,司机不想给自己找麻烦。
邱小姐付了他一笔小费后,立即下车跑向了前方的研究基地。
这里曾经是拜耳公司在法国的药品研究厂,但后期由于资金链的问题,向德国本土撤回了一部分,如今随着英美于西线的军事施压,伤员逐渐递增,位于南部的制药工厂又将再次重启,而与此次项目接头的国防负责人恰好就是诺伯特.冯.希普林。
这也是特瑞斯可夫给他最大的回报。
邱小姐在走近后,安保的士兵迅速举起枪呵斥她离开。
幸好没过多久,在车里小憩的伦尼听到声音探出头认出了她,他让人放下了枪。
“带我去见他!”邱月明说。
伦尼想要推脱,可是一想到他向来与希普林形影不离,一时也没了借口,只能带着邱月明进到医疗室内。
先是格鲁特见到了她,他对伦尼皱了眉,批评道:“你该知道,不应该带她来这里。”
伦尼一摊手,无奈道:“这不是我说了算,去向长官汇报情况吧。”
没过一会儿,诺伯就从实验室内出来了,当时他的军装上还套着消毒防护用的白大褂,没有来得及脱去。
在见到邱月明的第一眼,他就立刻将她拉往了一旁拐角:“你怎么会来到这里?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赶紧离开。”
他甚至打算推她往门口去,可邱月明坚持道:“我要见艾茜!”
“艾茜不在这里。”
“她在这里!”
诺伯停住了动作,他看着邱月明的眼睛好半天,最后坦白道:“好吧,她是在这里。如果你想为她好的话,那么最好现在听我的,离开这里,回到家中,等待24小时过后,我一定会还给你一个健康的孩子。”
“一个健康的孩子?你准备怎么去做呢?我想请问您希普林中校?是放弃最传统可靠的医学治疗,还是像个小偷那样窃取别人的血液来维持自己的生命,如果是这样的话,那这种生命存在的意义又是什么?除了沾染上一身的罪恶还会有什么?”
“可是我们除此以外,没有任何办法了!”
“换血就是最稳妥的办法吗?埃弗雷德说了,这很冒险,稍有不甚,会产生抗排等一系列反应,你就没有想过在你抢走那些孩子生命的同时也会带走自己女儿的生命吗?”
“我没有想过!我只知道艾茜是我的孩子,不管你到底有没有真心情愿为我生下她,可是她既然来到这个世间,我就得尽到做父亲的责任。”
他情绪激动地踱步,“我是残忍,是自私,因为我必须救我的女儿,为此我付出了很多,可是只要我的孩子能够好好的活着,这对于我来说都不算什么,换句话说,哪怕最后她变成一个只懂得吸食血液的寄生虫,我都会为她找来新鲜的血液,因为我没有办法对她坐视不理。”
邱月明定定的看向他,半晌说道:“你疯了。”
说罢,她就要闯入实验室,在那扇紧闭的大门后,正传来年幼孩子们因恐惧而发出的痛哭,她一时分不清那些是艾茜,还是谁,但作为母亲,每一道声音都让她揪心。
而门外诺伯还是极力劝阻了她:“月,你必须听我说,拉普克博士向我保证了,只要试验成功艾茜就会拥有一具健康的躯体,她可以像其他孩子那样活蹦乱跳,可以去做任何她想做的事情,而不用每天痛苦的插满管子待在消毒水的医院里,这一切只需要牺牲几个孩子的生命,就几个,就可以获得。”
“就几个?”他怎么可以说得如此轻松。
“甚至,如果实验成功了,你也可以进行血液配型治疗,在希姆莱的实验中他们开展了改变瞳色,改变发色肤色等一系列的研究项目,也许有一天,你也会变成一个彻底的日耳曼人,到那时没有人任何人可以把我们分开,所以你不可以去打断他!”
“你忘了我曾对你说过的,犹太人是怎样对待德国的吗,他们本就不值得同情!”
“我从来没有同情过犹太人,我是在同情你!诺伯特.希普林!”邱小姐终于大声喊出来了。
“莫斯科保卫战的失败,斯大林格勒的失败,英美苏中的统一战线联盟,你们的帝国真的还能长盛不衰吗!”
她的声音落在空旷的走廊内有种幽森的冷静:“我不想去做什么日尔曼人,也从不羡慕你们欧洲,我有我自己的国家有我自己的民族,我的孩子也有她自己的身份,我们不需要去仰望任何人。可是诺伯,你呢?你该怎么办?你从前不是这样的,如今我也不希望你走入这一步,因为我不想在最后的军事审判中,接到我孩子的父亲会被送上绞刑架这样残酷的消息!”
他一怔。
她同情地抚摸过他略带癫狂的面容道:“放弃吧,我们可以再想其他办法,这绝不是唯一的出路,亲爱的。”
所有的坚持被这句话所击溃,他从疯狂的边缘抽出了清醒的理智。
诺伯最终抱住了面前的姑娘,忙碌而生出青须的下巴搁在她单薄的肩上,他的手臂还是那么强有力的箍住了她,像要将她揉进身体般深刻。
“抱歉,月。”他暗哑的歉疚成为了这场争执最后的结果。
此刻,她用柔弱的身体化作他沮丧的支撑,在这些年,这些烽火不休,硝烟弥漫的年代,战争将所有人的神经压迫向绝望的边缘。
而他们在相互依偎中早已习惯彼此,拥有彼此,他们成为了彼此的一部分——像血液流淌进心脏那样带着痛感却搏动起伏的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