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往日只出现在朱家饭席间的事,反过来教别人来怜悯自家。
那感受可谓越品越心酸。
朱妏妏不知多少次笑着道谢,心底却泛起愁绪万千的涟漪。
从医院大楼出门,竟看见千年不下雪的城市飘起了朵朵雪花。
这一带的汽车房檐,草坪树梢,都积起了一夜过后堆砌的白雪。路过的行人步履匆匆,似乎还厌烦这下雪天的寒冷不适。
住院大楼的窗口都紧紧闭户,防止冷气倾袭。
几位穿白大褂刚刚上班的年轻医护倒是留步观雪。有些人在惊叹,这场初雪的降临竟如此之早。
手机镜头记录下的雪景,好似云层撒盐般美丽虚幻,斜风细雪看起来又软又绵。
不同于她们大学时期的每场雪都来得气势汹汹。
那会她和蒋鹤贤总趴在那寸土寸金的学生公寓,瞻仰窗后暴雪。
蒋鹤贤说他们俩生长的城市已经多年无雪。若是毕业后回那所大都市,恐怕每次一看雪,朋友圈都到处是惊呼赞叹。
朱妏妏掰着指头数:“我们还有好几年书要念,本科过了读研读博,左右一起看雪的日子还有七八年。”
那时的想法又天真又烂漫,如同不晓事的小孩子般不切实际。
难怪常说爱情是从古老的神话里沿袭而来的。它身上,总带有种上古信仰般的魔力。
让智者堕愚,让乐者生悲。让敢爱敢恨者千虑一失,让畏足不前者敢于殉情。
朱妏妏很明白,多年前的自己和蒋鹤贤是一心一意的率真耿直。那时的爱情毫无杂质,爱就是爱泪就是泪。
不像现在,凡事都进入了灰色领域,沾染着让人难以言明的晦涩和复杂。
朱妏妏不由自已地叹了口气,正准备起身,发现坐着的地方也结起一层冰渣子。她随手用纸巾,擦干了衣服上的雪花片子。
连带着眉毛上也因坐久凝结的雪气,她一并擦拭。
这些刚做完,那头的谈言民便来电话了。过了几小时,他想约朱妏妏下午两点在医院缴费窗口见面。
这座城市的生意场虽说很大,上至海内海外,下至天南地北。内部比如蒋老董事长和小蒋总之间的纷争又因企业人口众多,而流传甚广。
朱妏妏记得那位,进入高级学府后曾经因缘际会的老董事长。
至今学姐学长们谈起这位性情刁钻古怪刻薄的企业家,还不忘当年受这人折磨的小组活动,叫苦连天。
蒋鹤贤得知谈言民想替朱妏妏付清欠款的时候,尚从那所私人医院出来。
他将车窗先摇下大半扇,把一只胳膊垫在窗沿上,静坐十几分钟。
约摸一支烟的功夫过去了,才升回车窗。蒋鹤贤动作极快,回到办公室便打了电话。
刚预备内线叫人乘电梯上楼,门被哐地一声推开。
蒋老董事长手持做工精细的雕花拐杖,径自站到他跟前。随着门无声无息地闭拢,室内归于死寂。
蒋鹤贤刚放下内线,瞟了眼不请自来的蒋老董事长:“您请坐。”
他自己倒还是稳稳端坐在椅子上,将站起来迎接的步骤都省略了。显然以他的严苛家教,断不会做出忽略客人的不礼行为。
说明蒋鹤贤是刻意省去这一步接待流程。
纵使是无意下马威,也让蒋老董事长眉毛微动。
蒋老董事长挺着背脊,坐在了正当中舒适宽大的沙发椅上,开始说话:“你这间屋子我还没还好观摩过,今日一看没什么新奇之处。但想必保密性好得很,能肆无忌惮地说些家常话。”
蒋鹤贤又瞧了眼来者不善的蒋老董事长,便借着通电话,转过脸去对老董事长避而不见。
话里话外都没在乎蒋老董事长那席言论。音调依旧是他平日的风格。蒋鹤贤不疾不徐吩咐那边人。
“对,你现在就上来。”
蒋老董事长手下的拐杖,用力往地面一拄发出清脆闷响。
他的威严不怒自发,整张脸沟壑纵横。
每一道纹路都是蒋老董事长强势个性的体现:“我们之前在电梯间没好好谈一番,今天我倒是要你看看什么叫年少轻狂必自辱。”
蒋鹤贤端着手边的咖啡杯,轻啜了一口。这浓烈的黑咖啡苦涩馥郁,尝不到一点回甘。
偏是这苦到心肺里的味道,近来取代了醇香酒液在他心目中的地位。
他在各类饭局酒局上被灌了太多酒,几乎对酒有些腻烦。有时看着红酒包装,明明想再尝上一口好好惬意。每每却不自觉临阵退缩。
想起那些饭桌上被浸透酒气的自己,蒋鹤贤便对自身升起反感。
他不是不爱喝酒了,而是对在喝酒上来者不拒的自己厌屋及乌。看见酒想起生意上的事便开始头疼。
蒋鹤贤手执精美杯身,看也没看蒋老董事长一眼一眼,把咖啡搁在一旁。
靠坐在椅背上,浑然不像接见什么人物般需战战兢兢,他太随意自在,更像是莅见什么下属寻常神色。
蒋鹤贤淡然发话:“今天是工作日,我司员工自然都在工作岗位上各尽职守。不知您来是想立权威呢,还是想对我的工作批评教育。”不等蒋老董事长发话,蒋鹤贤又截断了他的后半句话,直接道,“若是冲我来倒也好,免得干扰到其他员工的正常工作都得陪您演场戏,那多累。”
蒋老董事长深深地望着蒋鹤贤,并无其他情绪。片刻从喉咙深处干笑了一声。
抚摸着手头那柄支撑他病体走路的拐杖。
蒋老董事长语气感慨万千:“没事,你自说自话,聊你的。我今天什么也不干,单坐在这看你怎么解决一出出的笑话。”
蒋鹤贤垂眸继续翻阅文件资料,哪里搭理。蒋老董事长在办公室内这里看看那里走走。
不一会儿,蒋鹤贤接到一个外线电话。直接拨通到他的私人手机里,心急火燎地来问他:“蒋总,你准备多少钱?”
蒋鹤贤用指头支着下颌,微一沉吟,觉出蒋老董事长正在背后虎视眈眈地想盯穿自己的背部似的。
蒋鹤贤便直接回眸和他四目交对,薄薄的唇角立时噙出了一丝不甘示弱的微笑,报了个不大不小的数字,又道:“你先拿出来,我自有用途。”
蒋老董事长蓦然发笑。
在蒋鹤贤切断电话的那一秒,蒋老董事长直直坐在了蒋鹤贤的办公椅上,平淡看着窗前缄默的蒋鹤贤。
“你对自己倒是高看得很,这些钱全花在一个女人身上,连眼都不眨一下。”
蒋鹤贤单手插兜,背靠巨大的玻璃帷幕,审视这位老人。身后云层积压的阴影把雪色笼罩得昏影朦胧。
一如他此刻,神色吝啬,笑容逐渐消失。
蒋鹤贤颔首时低眉敛目,再抬起的一刻,眸中锐利尽现,暗涌不加掩饰的锋芒:“对,我身家多少,恐怕蒋老董事长比世上任何一个人都更关心吧。”
外头刚被蒋鹤贤叫上来的员工,不明就里急急冲进来,一堆文件哗啦啦撒在地上来不及捡。
这员工也不顾外头人挤眉弄眼,拉他别闯进来被献祭。他只管气喘吁吁地报告蒋鹤贤:“蒋……蒋总,昨天他们内部下了通知。咱们公司的财务需受临时调查,包括您名下的所有资金都得按兵不动。”
蒋鹤贤把他挥洒在地面的纸张捡起来,刚说了几个字,身形戛然而止:“我知道了。”
身后传来啪啪几声嘹亮的拍掌声。
蒋鹤贤回头望去。
正好看见蒋老董事长两手扶着牢固宽敞的老板椅,转向他们这方。
老人家也瞧不见多得意,就像踩死一只蚂蚁似的那么平静如初,对蒋鹤贤说:“我很想看,你现在还能像之前那样笑得出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