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登峰造极的修为似乎又回来了。
无需御剑,她身姿如云,轻巧灵活地纵横飞旋在翻涌的云海中,周遭景色变幻,一幕幕倒退,而她身形之迅疾,有如离弦之箭,破空凌风而去。
她只觉心中无比的畅快,无比的愉悦,这种完全掌控自己的感觉实在是太美妙。
倏忽间,便到了鹿茸山最高的那座凌云峰上。
凌云峰上一片苍茫,天地青白,云雾和夜色融为一体,寂静而沉重,大有任凭外间翻云覆雨也不为所动的沉寂安稳之感。
而父亲的无风阁就坐落在疏疏落落的竹林之中。
到了院落前,祁筠有些紧张地在门口踌躇了一会儿,在做了好一番心里斗争后,她深深地屏息,正欲推门而入时——
那道极其疲惫的声音重新响起,是在她坠入湖底前的那道声音,他轻飘飘地问,带着些讥讽和胜券在握的得意:“我给你的这场梦怎么样呢?”
祁筠闭目想要感受他的气息,却无果,她的声音平静:“我很满意。”
仿佛是看出她的意图一般,那道声音笑起来,“你当然该满意了,因为我很了解你啊。”
“你,是谁?”
“我是未来的你,你是过去的我。”因着声音疲惫苍老,听不出他的喜怒,只是他一直在笑,让祁筠觉得他其实不是在笑,而是在哭。
“不要装神弄鬼了,我已经知道这是梦了。”祁筠淡淡打断他。
意思是,她不会被困住。
他的声音充满讥嘲:“那又怎么样呢?你都走到这里来了,若你真那么坚定,为什么还是忍不住要来见见这些故人呢?”
祁筠轻轻叩响门扉,语气森然:“因为,我在演给你看啊。”
他哈哈大笑起来,昏黄的天光下,寂静而空旷的庭院前,他的笑声诡异地回响着,回响着,飘荡在空无一人的天地间,像是诅咒一般,他的语气波澜不惊又连绵不绝:“是吗?惯会演戏的祁少主,但愿你不会入戏太深。”
里面的人微微咳嗽了两声,肃声道:“阿祁进来吧。”
祁筠入内,恭敬地见礼后,祁显恩对她摆了摆手,指着一旁的长椅道:“不必这般客气,坐下吧。”
纵然知道一切都是幻象,但祁筠还是有些不自在,她强行挤出一个僵硬的笑,迎着父亲威严无限的视线坐下。
祁显恩问:“今日任务做得怎么样?”
祁筠规规矩矩地回答:“很顺利。”
“那为何还耽误了那么久的时间?”祁显恩皱起眉头,似乎有些不满意。
祁筠没办法跟他解释眼前的祁筠并非那时的祁筠,她尴尬地摩挲着袖口,带着些紧张开口:“其实也没有那么顺利,中途遇到了一点小麻烦,幸好最后解决了,才能及时回来。”
祁显恩点点头,打量着她,沉吟半晌后,方才语重心长地说:“那就好,人生在世,一帆风顺是不可能的,尤其是你未来要坐在我这个位置上,就会明白很多事都是身不由己的,会有千万人景仰,就会有千万人质疑。”
“只要过来了,回头再看那些磨难,其实也算不得什么。伤疤,伤痛,都是你的荣光。明白吗?”
祁筠嗯了一声,父亲无论在什么时候,都是这般的严肃,但她很想问问,为了一线渺茫的希望,踽踽独行数年,哪怕最后成功了,也无人与她共享这喜悦,也无人见证她的荣光,也值得吗?
心思千回百转,她终究还是没有问出口,明明在路上已经酝酿了千百次,明明在过去的岁月里被困扰数年,可到了此刻,开口显得如此艰难,她的声音闷闷的,有些懊恼于自己的怯懦,“阿祁明白的。”
祁显恩看出她情绪不高,难得关心地问:“怎么了?阿祁,今日是你的生辰,怎么也不高兴?”
这训诫式的关心,祁筠纵然哭笑不得,也有些怀念,她扬起一个笑,难得地说了自己的真实想法,“父亲,你也知道今日是我的生辰,那还说这么严肃沉重的话题。”
祁显恩面上流露出一丝意外的神色,他默了片刻,或许也觉得自己确实是有些过分了,但他好像仍旧有些不放心,慢悠悠道:“好,今日就不说这些了。不过阿祁,你似乎是有些心事,可是有什么难处吗?……我是否给你的压力太大了?”
昏黄的灯光下,父亲的面容忽远又忽近,他忽然而来的关切,让祁筠眼中有了泪意。
两人隔得这般近,祁筠清楚地看见他眼下的皱纹,鬓边的白发,责任的重担已将父亲的脊背压弯,而他仍忧心着自己的女儿能否接过这担子。
在祁显恩眼中,她还是那个十七八岁的祁筠,是会使他担心,需要一遍一遍叮嘱,一遍一遍训诫才能确保在战斗中不至于丧命的女儿,是纵使身经百战他仍忧虑她不能全身而退,不能保全自己。
那时她只觉得他严厉,觉得他不信任自己。
祁筠心中泛起一丝苦涩,摇了摇头,轻声道:“没有,是我给自己的压力太大了。我总是害怕自己不能做得更好,害怕不能让每个人满意。”
祁显恩沉默地看着她,眼中有些心疼,他叹了口气,说:“其实你只需要做到让自己满意就好。我的期待,或者说世人的期待,都微不足道。”
“父亲能做到这样吗?”
祁显恩没料到她会问自己这个问题,他摇了摇头,诚实地回答:“做不到。人生在世,怎么可能抛得下种种看法呢?鹤云台宗主之位,本就需要天下人的认可。”
“我只是希望,你不要太苛责自己。”
这太难了。祁筠选择了沉默。
短暂的寂静后,祁显恩像是才想起来今天是什么日子,他从怀中取出了一个匣子,两枚指环,一枚洁白剔透如流云,一枚幽黑如深邃夜空,静静躺在匣中,光华流转,交相辉映,美丽潋滟。
他指着这两枚指环,眼中流露出一丝温情,大抵是想到了美好的回忆,“这是我和你母亲的定情信物,名为结心环。我对你亏欠许多,你此生不能随心所欲,不能做自己真正想做之事,那么在择一生伴侣的问题上,就交给你自己抉择吧。”
祁筠记得这两枚指环,当年那一夜,她送给了阿鹤。
如今再见,竟是在这样的情景下,她只觉唏嘘。
祁筠笑着接过,收了起来。
祁显恩满意地看着自己的女儿,轻轻拍了拍她的肩头,笑道:“你们年轻人就爱过生辰,殊不知到了我这个年纪,活一年少一年,哪里还有什么心思庆生。”
祁筠狡黠地眨了眨眼,奉承般地赞道:“哪有?爹爹风华绝代,天下第一,怎么会老呢?”
“好了,你今日反常得实在过分。你爹我一把年纪了,哪还有什么风姿。”祁显恩心情极好,笑着推着她出门,“年轻人的活动,就该年轻人参加,你的朋友都在外面等着你吧。快去吧,好好享受今晚。”
祁筠有些不舍,一步三回头,这心思被祁显恩看出来,他伫立在月色之下,声音冷清温柔:“阿祁?真的没事吗?”
记忆里的父亲何时这般温柔过,何时会主动关心她,祁筠摇了摇头,右手慢慢覆到了那牧流鞭上,那一刹她只觉心潮澎湃,壮志凌云,她垂下眼默了片刻,又抬起头来,声音铿锵坚定:“无事……我会守护好鹤云台的,我会守护好父亲所珍视的一切。纵然不能让天下人满意,也绝不辜负父亲的期望。”
说罢她转身离去,再也没有回头。
山峰之上月白风清,无边无际的夜笼罩了此间天地。
那个辉煌半生,最后殒命于一场大火的风云人物就这样被她远远地落在了身后,遗留在了时间的荒原里。
此生,再不能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