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在酒店门前停下,程蔓和田爽提着东西匆匆下来。
孔令麒也推开了门,探身起来时没留意,左肩磕到了车门框上,疼得他叫了一声。
“肩膀怎么了?是不是刚才被砸到的?”
程蔓要把他的背包解下来,他偏过身子躲开了,只是换了一下背带的位置。
见他这样,程蔓更怀疑了,二话不说拉起他和田爽,直奔大厅的电梯而去。
房间里,程蔓让田爽先休息,一把夺过孔令麒手上的东西推在桌面,拧过他扯掉背包,摁住右肩坐在床边命令道:
“让我看看。”
他只好侧过半个身子,磨蹭着去脱外套。
拉下后面的领口,依稀可见肩胛骨上一点瘀青,已经有轻微扩散的迹象。
“这砸得也太重了,还是在骨头上!”
程蔓马上去找旅行备用药,田爽也坐不住了,一起帮忙翻了出来。
一人协助固定着从背后掀上来的衣服,另外一人尽可能轻柔地擦着。
原本以为孔令麒会说什么,然而等到药都擦好了,他竟一言不发,就保持着半驼背的姿势呆坐在那里。
“孔叔叔你怎么了?”
面对蹲下来望着自己的田爽,他眼睛动了动,却没有回应。
洗了手过来的程蔓发觉不对,过来坐在他身边,整理了一下他背后的衣服,轻轻问道:
“还疼吗?你是不是想起什么不开心的事了?”
手环上的荧光数字开始闪动出不安分的节奏,他的唇在颤抖,两颗泪水掉落浸入了手上抱着的外套。
程蔓和田爽都慌了,刚想再问什么,孔令麒却倏地站起来,扔掉外套一个箭步冲进了卫生间,反手将门锁上了。
在洗漱台前勉强撑着自己,孔令麒泪如雨下。
记忆深处最黑暗的一段,还是被唤醒了。
父母的吵骂扭打、自己的恐惧无助,父亲的恨子不成、母亲的患病失控,都朝着自己直接或间接地发泄过各种不满。
皮带一次次地抽在身上,杯子呼啸而至的满地开花,放眼皆是随时可能落下的巴掌,耳中回荡着无休无止的怒吼与哭泣。
弱小的身影只能蜷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甚至不敢回家。
即使藏在门外半天,终于等到里面的动静消停了再提心吊胆地溜进来,还是被抓过去,以胆肥不按时回来的罪名又加一顿暴揍……
他只记得日本有美食美景和心爱的周边,却忽略了隐藏其中的家暴社会现实。
左肩突袭的痛,无情地击碎了他今天好不容易为自己建造起来尚未坚实的保护壳。
破防的心,还是向魔鬼屈服了。
抬头看看镜子里的自己,一扫之前阳光灿烂的挺拔,宛如在风雨中被摧残摇曳的小草。
而还压在额前的发带,也在朦胧的泪眼中化为了母亲缠着伤口的染血纱布。
一声声呜咽从喉咙深处响起,高大的身躯颓然跌坐在地上,背靠着门忍不住伏在手臂上失声而泣。
门外的程蔓和田爽都快急疯了。
“孔令麒,你到底怎么了?开一下门行吗?”
“孔叔叔,有什么话出来再说,别一个人憋在里面啊!”
门突然震了一下,俩人下意识退后一步,又听见里面隐隐约约的哭声,程蔓再也不想等了,挥起拳头就想砸,却被田爽拼命拉住。
“妈,不行,不能砸!这是玻璃门,你砸了会受伤的!”
“不砸怎么进去,万一他在里面出事咋办?”
“你看门后的情况,他应该是挡在后面了,你砸碎也会伤到他。我们三个谁也不能再受伤了,冷静一点!”
程蔓醒悟过来,不甘心地望着门后的那团黑影,赶紧深呼吸平静下来。
“你说得对,这个时候要冷静,他也一样,不能再刺激他了。”
田爽跑去倒了两杯水过来,俩人喝了几口,担心地听着里面断断续续的哭声,不知道怎么处理,只能先坐回床边想办法。
“妈,我觉得孔叔叔是刚才目睹了那场家暴,想起了他小时候的经历,再加上这段时间的情绪不好,有点崩溃了……”
“我想也是,特别是杯子砸到他,记得他说过,以前他妈妈抑郁症犯的时候,也朝他扔过……”
“难怪他反应这么强烈,这下我们该怎么办呢?”
“看来下午的计划要取消了,富士山先不去了,让他情绪稳定下来是最重要的。”
“我没事,去不去都行。这个杯子还是他帮我们挡的,我们有责任帮他把低谷度过!”
“他这个样子,好像他之前和我说过的一个状态,叫什么了……对,创伤性应激障碍!”
“这个我听说过,不好治的!”
“小声点……不管怎样,现在都只能试试,先让他出来。无论他想不想倾诉,首先要看着他,不能让他做什么傻事,安全第一。也先不要提一些敏感话题,给他点时间缓一下。”
“好,我们互相监督。”
哭累了的孔令麒,勉强支起昏昏沉沉的头脑,挣扎着从地上爬了起来。
回到洗漱台前,他摘掉发带和手环,捧起水胡乱擦着脸,冰凉的感觉让他暂时清醒了几分。
喘着气歇了一会,扯过毛巾随便抹了两下汇集在下巴的水珠,抓起卸下的装饰,僵硬地转过身去开门。
见他出来了,程蔓赶紧过来扶他。
他也不反抗,顺从地由她取过手上的东西后按坐回床边。
田爽倒了水,小心地递过来。
他眼神空洞地盯着地面,没有接的意思。
程蔓把水拿过来,试探着轻轻碰一下他的手:“喝水吗?”
他嘴角动了动,手指慢慢伸开了。
握住他的双手端好杯子,确定他不会松了才敢放开。
他机械地喝了两口,眼珠子转了一下,看见了面前两个似乎还熟悉的人,踌躇了半天,才挤出来一句话:“对不起,我错了……”
程蔓轻轻托住他拿着杯子的手。
“不要太自责了,我们没事。下午先在这休息,后面再安排去玩好吗?”
他来回扫着俩人关切的目光,勉强点点头。
“先睡会吧。”
看着他闭眼躺下,俩人才敢稍微长出一口气。
疲惫不堪的身体,依然被难以平静的内心搅动着。
梦里还是在看不见的时空里,电火花状闪过那些从地底下疯狂钻出的片段,犹如无孔不入的苍蝇一样绕着自己不放。
甚至连失败的两次恋爱都出来刷存在感,创业失败的崩塌感也令人窒息。
他并不愿意去想这些,可是大脑不在他的控制范围之内。
他恨不得一头撞晕,这样至少可以不用醒着被折磨。
他想翻身作出抵抗,但是身边还有一个需要休息的她。
只能这样了。
程蔓醒来后,第一时间去看旁边的枕头,居然空空荡荡,孔令麒不在。
他又去卫生间了吗?
她一个激灵,马上坐起来,却发现对面的沙发上躺着一个人。
帽子扣着脸,盖着一件外套,身子挤满了整个沙发。
这是怎么回事?
她赶紧过去,却发现茶几上用手机压着一张纸条,歪歪扭扭地写了几行字:
“姐,对不起,我还是觉得心里很难受睡不着,可能会乱动影响到你休息,所以我睡这边了。不要多想,没有其他意思,我还是爱你的。”
这……
程蔓捏着纸条的手在抖,竭力忍着没有哭出来,在沙发前慢慢蹲下来,仔细听着他到底有没有睡着。
他慢慢翻了个身过来,帽子滑落下来,身上的外套也褪下了一半。
但是没有醒,像是真的睡着了。
与以往的睡颜不同,这次的他看着心事重重,感觉还是睡得很浅。
不敢再打扰到他,捡起地上的帽子后,小心翼翼地给他加了一张毯子,才敢慢慢离开。
看看另一边的小套间里睡得还挺香的田爽,程蔓深感忧虑,接下来该怎么办呢?
病床上,沉重的眼皮费劲睁开,被雪白的天花板亮得又赶紧闭上。
浑身上下仍然发痛,只有一个黄毛守在身边。
“哥,你醒了?”
“我这是……还活着吗?”
“是的,还活着。你福大命大,没挂。”
“她呢?她是不是还在担心我,赶紧和她说一下!”
(一段时间后)
“今天她怎么没来?”
“……”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哥,很遗憾地告诉你,她今早已经离开了……”
“离开了?去哪了?”
“不知道,她没说……这里有她留给你的一封信,你看看吧……”
“她只和我说,以后就不来了,也不用再联系了,祝你早日康复……”
“为什么?昨天都还好好的,到底出什么事了?扶我起来,我要去找她!”
猛地一个翻身,孔令麒身下一空,直接摔了下去。
一声闷响传来,惊动了在一边的程蔓和田爽。
她们跑过来一看,抱着外套和毯子的孔令麒从沙发上滚落在地,俩人赶紧去扶。
“有没有摔到哪里?”
头痛到好像真的被摔了一样,眼前阵阵发黑,坐了好一会才缓过来。
刚想张口问他是不是做噩梦了,话到嘴边了又赶紧咽下,先把他拉回到沙发上。
他仍然满脸倦意,却不敢再睡了,抓过身后的靠枕抱着,情绪还沉浸在梦里无法恢复。
程蔓用眼神示意田爽先到小套间呆着,自己慢慢地坐在孔令麒旁边,小心地揽住后背让他靠着自己,轻轻地抚着胳膊陪着他。
双手死死地揪住靠枕在使劲,脑袋里还是充满了失眠的绞痛,忍不住狠狠地敲打着额头泄愤。
抓狂的拳头被慢慢压住了,一只手缓慢地替他揉着敲痛的地方,再过渡到太阳穴上力度适中的按摩。
全程无言,只有平静如水的呼吸声在耳边轻轻安慰着。
绷紧的神经逐渐放松下来了,攥着靠枕的手指也不再那么拼命。
又一只手贴着绕过他的身前,原来的手边按摩边将他的头送到臂弯上,托住了他的脖子。
他听话地躺了下去,直到整个头部都平放在了身后新塞入的靠枕里。
仰卧在程蔓的双腿上,抬眼看着上方她满是心疼的眼神,他想说抱歉,又不敢开口。
头顶的软发被掌心盖着,茫然的双眼在她俯身下来时条件反射地闭上了片刻,感觉到额上留下了一个软软的吻。
细长的手指再抚闭上了他的眼,继续为他轻轻推着头上的穴位,再到后颈和肩膀的放松。
他的情绪慢慢调整平稳,尽管潜意识中还是会有那些扰乱气氛的声画飘过,但是头上那双手仿佛有一股驱魔的力量,在它们企图靠近到眼前时一划而散。
脑海里终于只感受到她手指的存在了,不会再分心去想别的东西。配合听着她均匀的呼吸声,他竟然重新入眠了。
试探着放慢速度直到停止,发现他真的没有反应,确定已经睡着后,才搬起靠枕极其小心地移到沙发上,再为他盖好毯子,悄悄退进了小套间里。
“妈,你太厉害了,就学了这么一会,能把孔叔叔安抚下来睡着。他前面看着都快爆发了,好怕他撑不住!”
程蔓活动着略酸的手指,沉思了一会说道:
“这样不是长久之计,我刚才也是赌一把,看看有没有效果。现在当务之急,是让他尽可能先不要去想那些乱七八糟的往事,除了我们不能直说和暗示,也尽量避免让他触景生情。”
“可是我们不可能一直都呆在房间里啊,谁知道出去了又会碰到什么样的人和事呢?”
“说得对。所以我们现在,要先把他的杂念化解掉。”
“他的过去我们是零零碎碎了解过一些,但是只有经历过才真正体会到其中的不易,所以也不要一直说他为什么想不通。这个我们还真没有发言权。”
“这样吧,我出去一趟,你帮忙看着他,有情况马上告诉我,或者叫服务员。尽量不要惊醒他,我很快就回来!”
半个多小时后,程蔓重新回到了房间。
“怎么样,没有什么情况吧?”
“没有,他睡得还挺沉的,估计是太累了。”
“那就好。我带了饭菜回来,先简单吃点吧。”
“这一大包是什么东西啊?”
“等下再告诉你……”
大概两个小时以后,孔令麒醒了。
家里的床上都还要好久才能真正睡着,现在在这么一张沙发上能相对安稳地眯上,算是不可思议的事了。
可是他还没有从那些情绪中完全走出来。
迷茫的、痛苦的、经历的、伤过的,都还在。
他有点想念之前的那个心理医生了,想念那本帮过自己的《被讨厌的勇气》。可是为啥现在自己什么都想不起来了呢?
怎么,难道自己在这方面也断片了吗?
他赶紧坐起来,拼命挠着睡懵的脑袋回忆。
一些印象模糊的内容隐约是记起来了,可为什么自己还是没有勇气去实现?
那么多好的方法和故事,怎么到现在反而都不灵了?
难道困扰自己的,并不是之前的这个原因?
房间里的小桌上,孔令麒在吃着从楼下餐厅打包回来的饭。
对面的程蔓和田爽,在和他不时聊着今天的见闻。
他回应得不多,但至少情绪还稳定。
其实程蔓也通过网上咨询和查找资料,初步判断他的创伤性应激障碍只是一个导火索的症状,现在更倾向于是多重人格心理的表现。
他无法在过去充满苦难的“loser”,与现在追求发展的新生者之间权衡自我。
现在要保留的,肯定是最好的那个状态。
过去的人格是不能完全消除的,只能先和平共处,然后降低旧人格的存在感,让新人格逐渐铺展回现在的生活。
鉴于目前的情况,找医生来不及,也不敢让他随便出去,只能自己先试一下看看了。
“今晚……有什么安排吗?”
半天都在干饭的他,居然主动发话了。
“有,今晚你能陪我一起玩个游戏吗?”
游戏?
这话怎么听起来有点熟悉呢?
他嚼着饭的动作停住了,愣愣地看着程蔓期待的笑脸。
洗澡完毕后,他回到房间的客厅里,眼前的一切顿时让他看不懂了。
柔和的落地灯,照得沙发前的绒毯一片暖光。
玻璃的茶几,被一张皮制的小方凳取代,中间放着那个装着情侣手环的小盒。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香薰气息,很轻微,没有刺鼻的感觉。
依然披着长发的程蔓半背对着他坐在地上,在往手上的小碗里倒着什么。
觉察到身后的动静,她微微一侧脸。
“来了?坐吧。”
他迟疑着在她对面沙发转角处的地面抱膝坐下,看着程蔓放在凳子上晃动着浅黄色的碗中物,略显警惕:“这是什么?”
“别担心,蜂蜜菊花茶而已。”
“豆豆呢?”
“在她屋里。”
“不叫她一起吗?”
“不用。”
“好吧,接下来怎么玩?”
“不着急,先饮一碗吧。”
他伸手端了起来,习惯性还想和程蔓碰一下,凑过去一半才想起来,这不是酒啊。
她微微一笑,自己先抿了一口。
他也开始喝了下去,清新的菊花香混着淡淡的蜂蜜味,配合着温水的滋润,感觉人都暖和了起来。
搁下碗,他把目光重新投向她的脸:“今晚的游戏是什么,还是真心话大冒险吗?”
“不,我想让你陪我玩一次密室逃脱。”
“怎么玩?”
“很简单,听我的指示就可以……”
程蔓重新在盒里拿起了他摘掉的那个手环,再次给他戴上。
看着手环又亮起的数字,他正在出神,突然程蔓又靠近坐到他的旁边,手里多了一个眼罩。
“姐,你这是?”
“今晚是语音版的密室逃脱,别紧张,我会一直陪着你。”
他满眼疑惑地望着程蔓逐渐消失在了黑暗之中。
这个眼罩有点不寻常,贴着眼球的大部分地方有一种热毛巾敷着的温热感,而边缘则是冰凉的水润气息。
从布面上散发出来的薰衣草香味钻入鼻腔,慢慢笼罩在了肺里的角角落落。
熟悉的臂弯护在了颈后,掌心绕过下巴托住脸颊,另一只手搭在他的右肩上,示意他跟着往后倒,直到他斜靠在了身后垫着的枕头上。
他真的开始紧张了,右手慌忙地从地面摸过去找着旁边的她。
终于被一只手接住了颤抖的指节,立刻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样紧紧不放。
拇指在他的手背上来回划过,耳边传来轻若水烟的柔声。
“姐在这,不慌。还没开始,放松一点。”
另一只手在他的额上抚过,手指梳理着头发,顺着鬓角滑下脖子,再到左肩。
他不再那么害怕了,手环上的荧光也暗了下去。
“准备好了告诉我一声,随时可以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