枕着脑后扫视舱顶的消毒灯,悄悄动了一下空调控制器,周围的空气慢慢热乎了起来。
真是稀奇了,灵车里居然需要开暖风!
随手掩上了敞开的门扇,卧下静静听着自己舒缓许多的心跳,折腾得头晕目眩的他合眼渐渐进入了梦乡。
充斥着经久不散咖啡味的车里,快喝吐的程蔓只能把这赖以提神的毒药勉强舔上一抹,趁着头脑清醒了片刻,又挣扎着往前开上一段路。
电量又即将耗尽的手机,显示已是子夜时分。
她也要崩溃了,这是继与田爽沟通教育失败之后的又一次严重受挫。
自己怎么会有如此激烈的反应,明明事业被判死刑的是他啊……
俩人尚未结成眷属,她却已经把他当成了自己最值得关心的人,甚至觉得他就活在同一副躯壳里,他一笑会给她条件反射地感染开心,他黯然伤神时,她会毫不犹豫地共情相助。
这一天堪称认识他以后最黑暗的世界末日,想起还在民宿时黄毛担心自己在事业上坑他会承受不住的忠告,这棵在风雨飘摇的恶劣环境里摧残成长的小草还能坚持多久,谁也说不准。
他以前和近期常去的地儿都找遍了,还有哪里可能是遗漏的方向?
怕他真的想不开,她在黑漆漆的外滩边始终不敢远离。
一个关键词只在一瞬间,倏然闪进了她思考过度的脑海里。
手忙脚乱地百度出上海所有的殡仪馆联系方式,她揉揉不停打架的眼皮,开始了新一轮的地毯式拨号轰炸。
“小孔,小孔,醒醒……”
睡得正香的他迷迷糊糊听到有人叫自己,费了很大劲才睁开眼睛。
重新打开的舱门外,偷偷打了个哈欠的老馆长身边,立着那个熟悉得无法直视的她。
由于逆光,奔波了一天的程蔓蓬头散发、神情憔悴,乍一看还以为是厉鬼前来索命了。
但此时的他,面对万能的她找上门来也丝毫不意外,只是原地翻了个身,打算接着睡。
“小孔,别赖床了,跟你媳妇回家……”
“叔,我还没结婚的……”
“迟早的事。你不是一直都在夸自己终于找到了好归宿吗……”
“人家找了你一天,别耍小孩脾气了,赶紧下来,这车不合适过夜的,回头病了更麻烦……”
他磨磨蹭蹭地坐起来穿衣服,老馆长悄悄将程蔓拉到了一边。
“小孔今天受刺激不轻,天快黑时过来找我一直聊到了深夜……”
“这孩子命苦,干活总是很卖力,但又享受不到该有的回报。回去以后尽量让他静下来,他好面子,不想说的就先不问了……”
看着老馆长慈祥的眼神,她内心不禁涌起了一阵暖流。
“谢谢您关心,我会好好照顾他的……”
他猫着腰钻了下来,她赶紧去扶住。
“回去吧,都凌晨了。好好睡一觉静一静,事情会解决的……”
她回头向离开的老馆长挥手告别,转身想带他走,他却像脚下生根一样纹丝不动。
“怎么了,是太累了吗?”
“不好意思把你吵醒了,我是真的很担心你……”
他不答话,反倒在门口的台阶上又坐了下来。
她没办法,只好也挨着他暂时歇住。
从兜里又摸出了香烟叼上,自顾自点燃吸了起来。
目瞪口呆的她很想阻止,话到嘴边还是活生生咽回去了,眯起眼睛屏息忍受着烟熏面孔的煎熬。
他旁若无人地一口口啃着这减压食粮,目光始终没有移到她的方向。
才几个小时没见,他好像一下子苍老了很多。
面色灰暗,嘴唇苍白,雨后春笋般冒出来的一片胡茬视觉冲击感强烈,和之前那个活力十足的弟弟完全不是一个模子刻的人,说是老馆长的同辈一点也不夸张。
尝试握住了拿着烟盒火机冰凉的手,他依然没有任何表示。
“我去找过杜一鸣他们了,也叫哈尔滨的同学帮忙去打听那个邹颖的最新消息,会把你的名誉和职务挽回的……”
又是一团浓重的瘴气拂过鼻尖,身边仿佛放了一台只会简单点火喷烟的机器。
“额头上的伤……是去看你妈妈碰到的吗?”
弹了弹积聚的长灰,他照旧沉默。
“咱们回家休息吧,好吗?”
麻木的眼皮颤了一下,一声撕裂真空的钝响中似乎还夹杂着滴血的回音。
“一个走到哪都被否定贬低当球踢的流浪汉,配谈家吗?”
从他蠕动的嘴角缝隙和鼻中汹涌榨出的滚滚乌云,似盘旋在无人高原上空的秃鹫,把他原本灵动的眉眼环绕上了一层压抑的屏障。
她对吸烟酗酒的男人历来没有任何好感,可是现在近距离看着这个坠入深渊的失魂者,宛如坐在沙发上居高临下俯视着那晚遭遇背叛痛心的独醉人。
“抽完这一支,送你回去睡会……”
他不置可否地就地一倒,直接躺在台阶上仰面朝天接着扮演起了烟囱。
怕他硌到腰不自知,她赶紧伸手到悬在阶梯边缘的椎骨附近摸了摸,确定没有撞到才稍微放下心。
随手将提包垫在他脑后,轻轻加固了略翘起来的创可贴。
鼻息吹散了洒在脸上的余烬,死气沉沉的眸中盛满了年少堕落时期破罐破摔的叛逆准则。
曾经饭桌上一怒之下迸裂开来的杯子和竭力克制自己的他,比起现在彻底躺平的状态好上不知道多少倍。
为了创建多比,他戒烟戒色,三年没去夜店,只为证明自己不是一个靠父母行走江湖的废物子弟。
如今所有心血倾注沟渠,那些亲自调查过的数据再次跳出来警告自己,跨越噩梦和现实之间的界限,有时真的只需一步之遥。
抱膝守在颓废停摆的他身边,她第一次不敢明确指责自暴自弃的消极无用。
他会在自己试图与女儿示好却遭否决的爆炸时刻买来冰淇淋降火,故意输掉比赛只为给她找回成就感。
可是到了她该安慰的时候,仅能想到的寥寥数语,甚至不及尼古丁数分之一的止痛效果。
有那么一瞬间,她感觉自己变成了一位守墓者,蹲坐在燃起缕缕残迹的坟茔前,除了徒劳哀叹魂灵的不幸,别的什么也改变不了。
随着时间流逝,缭绕的轻烟逐渐变弱,气味也慢慢淡去。
短到末端的焦黄被她谨慎取下,扫除沾满半个身子的尘屑。
发现他又开始往口袋里摸索,不由分说地按住了手腕。
“别抽那么多了……”
使出吃奶的劲才将他扶坐起来,顺着僵硬的腰背,凑到耳畔细语劝说。
“算我求你了,先回我那去,我陪你放假两天换换心情好不好?”
他喉咙动了动,终于转过脸来看着她。
空洞的双眼令她毛骨悚然,但仍强作镇定地征求他的意见。
架着他拼命站起来,身形和体重的差距险些带倒困意浓重的她。
浑身浓郁的刺鼻烟味,让她感觉自己貌似真的是从战场上扒拉出来了一具行尸走肉,挑着生气全无的骸骨走在入土的路上。
好不容易回到了路边,把他推进副驾驶上瘫好,她也差点累岔了气。
阴风阵阵的天空居然隐隐响起了闷雷,久未见雨的魔都也要迎来春天的第一场号哭了。
踌躇半天还是尝试找了个代驾,难得这个点还有人接单,一个年轻的小伙子匆匆赶来。
靠在后座的她马上就要合眼了,瞅了一下前方毫无波澜的烟鬼,揉揉太阳穴勉强挤出来一句话。
“走吧……”
精疲力尽的她很快睡过去了,等到被小伙子唤醒时,发现副驾驶上已经人去椅空,连烟味都闻不到半点。
“前面坐在这里的那人呢?”
“他在起步经过的第二个路口就下车了。”
“下车了?!去哪了?”
“不知道,他在我等第一个红绿灯时给我看了一下手机,上面的文字说让我在第二个路口放他下去……”
“还让留了窗口一条缝散掉烟味,怕打扰到你睡觉,他关门都是轻的……”
她霎时真想爆粗口,这才刚找到多久,怎么一没看住又给跑了!
“他还和你说什么了?”
“没了,就这些……车费他都提前结了……”
她还想问点什么,觉察到天气已经不容乐观的小伙子立马告辞。
短短五分钟不到,一道闪电照亮了沉沉夜空,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倾泻而下。
呆呆站在楼前的她攥着联络无望的手机,全身宛如被眼前瓢泼大雨浇透般凉至心底。
那晚从铁锅炖负气离开的他,再见面就变成了惹是生非的“精神病”;如今头脑严重受创,又会沦落到哪种无法想象的悲惨世界呢?
今早凌晨的天分外黝黑,由于骤雨,路上更是冲刷得一片狼藉。
双手插兜的他徘徊在街道上,如同丧尸一样迈着灌铅的步伐,漫无目的地在风雨中摇晃前进。
不翼而飞的创可贴下面露出泛着淤青的血痕,嘴上卡着的烟早已淋湿打卷,原本宽松飞扬的大衣把身子捆出了裹尸布的既视感。
每踏出几乎贴地的一脚,积水便从磨盘一样的鞋里淋漓外渗,溅起的泥浆不断沾到裤腿上。
孤独靠在人行道信号灯下喘气的他,仰面让密集的雨帘尽情稀释着脸上温度全无的泪。
无论如何,今天晦气过重的自己绝不允许再为她带去灾星的预兆。
前面在车上,他已经给都灵商贸时期的往来供货伙伴分别发去了邮件,要求现阶段延续到多比业务的相关负责人暂停合作。
存在动摇意向或即将签约到期的,一律按照程序解除合同;无法在规定时间内现场解约的,默认协议超时直接自动中止商业关系。
这是最初预留着风险很大的杀手锏,如今必须开箱启用。
痛下决心要与多比共存亡的他,头一次为了自己的利益跟投资方撕破脸皮。
不是不把他当回事吗?那就干脆互相伤害吧。
剩下的一些工作,他也交给东叔和黄毛了,并一字一句地强调别留情面,如果多比真的没了,就算是把自己论斤两卖,也不会让他们的股份吃亏。
抱臂交叉在胸前的他,铁板一块的面孔居然浮现起了一丝不屑的冷笑。
但是内心最柔软的一处,仍然惦记着那个被自己狠拒在外的她。
程蔓,对不起了,我可能还是得让你失望,做不到陪你厮守终身……
就我这样的人,你确实是眼瞎了也看不上,但还是很感谢你为我和多比付出的一切……
如果可以的话,我还是想请你给我一个结伴滑雪的机会……
体内彻骨的寒冷冻得他瑟瑟发抖,瀑布一样的水流沿着后颈和脊梁持续聚集在腰间,侵蚀着身上最为脆弱的短板部位,一阵阵隐痛像吸入体内的烟藤般缠绕在筋骨中。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