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各自洗漱完已是深夜,听完他断断续续讲完在半空中填进脑海的那个噩梦,帮擦着半干湿发的她,手上的动作幅度一下子减轻了很多。
“当年是摔到这里吗?”
“记不清了,现在没感觉……”
吹头发的时候,她有意护住了后脑慢慢梳理。
“姐,对不起,今天我突然头晕,这段回忆不知道怎么回事就出现了……”
“那时可能是太慌乱错把你当成我妈妈了,但我绝对没有不好的想法……”
“我没有怪你的意思啊,失眠和低血糖在那种情况下,本来就容易引起大脑供血不足。但你这旧伤复发是挺危险的,以后真得好好保护自己……”
一切收拾完毕后,她托稳他的脑袋小心缓慢地放回枕上,也挨着他躺进了被窝。
“你今天在担架上干呕了很久,都怕你呼吸不上来,特别是你的头一动就反应很厉害……”
“这么严重吗?我一点都不知道……”
“孔令麒,我爸就是因为脑瘤走的,你的脑袋现在可比谁都金贵。过段时间我去联系医院,全家一起做个从内到外的体检,每个人都不准缺席。”
原本以为他会撒娇害怕想法推脱,不料一字一句静静听完之后,他认真地点了点头。
“我同意。”
拨开盖住她耳畔的碎发,他犹豫不决地道出了心里话。
“姐,昨晚爸托梦给我的期望,我其实没什么底气……他为什么强调你们都没有父亲在身边,潜意识是想让我也能做到像他那样,给你家长级别的精神支柱吗?”
“回答这个问题之前,你也思考一个我想知道答案的问题。在你眼里,我可以有多少个角色的身份?”
“此话怎讲?”
“你日常叫我姐,咱们公开是夫妻关系,但有时你的言行举止表现得又像是一个求宠的孩子甚至小动物……”
“……我有吗?”
“自己好好想想吧。”
他挠着脑壳纠结了半天,渐渐嗅到了其中的蹊跷。
“能明白我的意思吗?”
“你这说得我又是一身鸡皮疙瘩啊……”
抚着他狂跳不已的心口,她淡然一笑。
“你现在的状态,就和当时抱住我的样子一模一样……”
“我们小时候都缺来自家庭的正常关怀,你是偏向追求母爱,我主要是争夺父爱。虽然从表面上看,你一开始只是希望我可以帮你解决公司的危机,出于慕强的心理因素,我们走得近也在情理之中。可是后来你一些不知不觉的依赖屈服,恰好是童年受伤发展而来的恋母情结。”
“不会吧……?”
“你确实很多方面都继承了母亲的性格特点,不是说不好,只是在做某些事情上存在偏离正轨的行为。这些年你在事业和感情上都进行得不够长远,除了无法预料的外在客观原因,归根结底还是你自己的人格决定。要不要再回顾一下你当初寻找喜欢女生的标准?”
“条件不重要,长相也不重要,性格很重要。”
“要有自己的主见,不能逆来顺受;比我成熟,要在我犯错之前给我迎头痛击。”
“希望能够是一个良师益友,一个能够和我共同成长的小伙伴……”
自己亲口承认过的每一条准则,都毫不留情地敲打在他时速不低的心上,细思极恐的他不禁抱膝呆坐了起来。
给肩头披上了一件外套,她耐心地继续开导。
“这没什么不好意思,原生家庭的影响又不是我们能决定的。像我也对我妈没多少好脸色,从教训压制程菽获得自尊,和老田还有圈里人相处吵了多少年,让自己尽量变得比男人更强,为人处世过于理性,都跟我爸潜移默化的示范脱离不了干系。”
“但你爸确实是条汉子,我怎么能做到给你像他那样的威严……”
“没有那么复杂,他只要你能给我一个不受委屈的肩膀,能扛住塌下来的天就足够了。”
“老田遇事都是找他妈,这点他就永远赶不上你。别一味比较和模仿他人的样子,你能让我卸掉职场的外壳和压力,在身边安心自由地做自己,试问全世界谁能提供如此强悍的安全感?”
他震惊地望着她,感觉到修长的手指再次握住了冰凉的掌心。
“每一对情侣都是不一样的,我可以用铁血柔情宠爱你,你也会用柔中带刚保护我。为什么一定要用传统意义上的男强女弱来定义我们的感情?”
“我爸是让你更有所担当,填补上家里男人提供依靠的位置,但就不要学他拿身体健康去改善我们的生活了。你有你的超人斗篷,就不需要完全沿用他的那杆猎枪啊。”
醍醐灌顶的他抹了一把后知后觉的热泪,张开左臂把疲倦不堪的她揽到了肩头。
依然轰鸣如雷的心鼓震得她耳中回音不绝,指尖贴合在肋骨上柔和安抚。
“好了,放松一点,心态很重要。先睡吧,未来还长,我们不会辜负他们的……”
护送她回到枕边,轻吻了一下她隐约闪烁月桂星辉的额头,带着回落平稳的初心安然闭上了眼。
预约体检那天,怕他又因为低血糖出事,程蔓特意在包里多放了几块巧克力。
抽血时他迷迷糊糊地挽起袖子,伸开的粗壮胳膊下埋藏着一些还没有消失在岁月里的浅痕。
相比之下,她的手臂细瘦得多,他反而更担心她承受不住,一直在朝这边不安地张望。
然而下一秒他就被测血糖的针扎出了惨叫,尽管她也同样体会了那种难受的滋味,但看到俩人都正常的检测数值,还是稍微开心了一下。
在排队等候脑CT项目时,她拉着他两只手腕来回翻看,蜿蜒的血管上竟然还有小时候自残遗留的鬼画符。
一不留神碰到了他采血的针口,竟然把他疼出了泪花。
“那么痛吗?对不起啊……”
“没事,我可能比较敏感……”
已经吃过早餐的他果然开始犯困了,伏在她披散长发的后肩上自顾自打起了盹。
走廊上不时经过投来诧异目光的行人,她却沉浸在了昨晚似曾相识的梦境里。
“蔓蔓,小麒跟着我后面那几年受了很多苦,我得抑郁症以后,脾气时好时坏,冲他发脾气时,几乎把家里的东西都砸坏了……”
“他收拾那些碎片经常割破手,衣服上老是有血迹,做饭洗衣服也把伤口浸得红肿,很久都没有消退……”
“我自己没有本事,没活到看他成长为一个优秀的人,害他被他爸打得越来越重……”
“你是个非常聪明的女性,他来看我时夸过你不少。如果他不懂事,还请多多关照一下,有什么错就尽管开口。他不听就找我帮你说,毕竟我们相依为命过,还是愿意给我这个面子的……”
捧着他分量饱满的双手,从指尖到掌心满满都是粗糙的铠甲。
跳跃在钢琴上的美妙旋律,飞驰于雪道间的尽职专车,烹饪至心底里的美味龙虾,这双手带给自己无数盛宴享受的同时,曾经也是磨刀石上千锤百炼的璞玉真金。
那眼边缘凝灰的火山口,内部还封印着不定时爆发的岩浆。
指尖周围环绕的半透明茧子很厚,怪不得他一直喊疼,因为针确实要扎下去相当重和深才能冒血。
至于其他分布在雪原上的凌乱车辙,已经深刻到“世上本无路,常走便有路”的入肤记忆,或是变成了永久割裂土地的封冻冰河。
他真的睡得很踏实,即使是在这样一个充满消毒水与其他令人神经紧绷气息的公共场所,也照样可以无所顾忌地黏着心爱的人,悠然度过未知的分分秒秒。
能让他提前放松下来也不失为是好事,毕竟接下来要看的可是脑袋……
程蔓平时很注重发质的保护,但今天她却毫不在意地借给他当枕巾。
所幸的是,一番体检下来,大家都还算健康。
他的头部没什么大问题,今后能保持良好的休息和充足的营养,就可以降低类似的风险了。
整理报告的时候,他悄悄凑过去问了一句。
“姐,咱俩的胃都没事吧?”
她莫名其妙地扫了一眼他贼头贼脑的神情。
“没事啊,你想干啥?”
“我想今晚把那些哈什蚂下锅了,作为这次体检的物质补偿。”
“又没损失什么,还要补偿?”
“再不补就真的损失了……”
她顿悟的瞬间,他拎起装满化验单的袋子,边走边以手代梳理顺她松散的发梢。
“姐,不好意思弄乱了你的头发……但我前面做了一个梦,是睡在天使背上的翅膀里,很神奇吧……”
晚饭的桌上破例摆满了各种硬菜,弥漫开来的也是浓郁馋人的罕见肉香。
土豆哈什蚂、干煸兔肉、小鸡炖蘑菇,居然会出现在“巨贵巨难吃”的定制健康营养餐地盘上。
田爽陶醉地趴在汤碗边上久久不肯撤回。
“太香了……这味道简直就不是人间有的!”
“上次回东北不是刚吃过吗?”
“那不一样,完全不是一个心情来吃的好不好……”
“行了,都别争了。今天就算给我们全家人都补补身子和气血,先喝碗汤暖暖胃……”
伸出去才握到勺子的手,在突然收尾的话语间僵了一下。
“怎么了?”
“没什么……”
盛好两份鲜羹递到她们面前,又夹了几只哈什蚂在各自的碟子里。
“小心烫……”
一向无肉不欢的饿狼,今晚竟斯文得像只小猫,充其量就是多干了几碗汤汁拌饭。
“你们吃,两个都那么瘦,再不长点肉,该被人说我家暴了……”
“难道你瘦了就不说我家暴了吗?”
“不会,顶多就是营养均衡了……”
母女俩差点没被他笑岔了气,屋里此起彼伏的欢唱与打碟击缶的混响,给这个寒意不减的冬夜增添了几分炽热的躁动。
临睡前,孔令麒还多放了一盒纸巾在床头,担心补过头又流鼻血收拾不过来。
程蔓忍不住扑哧一笑。
“傻瓜,哈什蚂是凉性的啊……”
他有些尴尬地挠挠头。
“好吧,我没注意,以为东北的食材都偏向热性呢……”
替他盖好被子,托着脑袋凝视着身边的憨憨小神厨。
“今天的菜做得很好吃,我有那么一瞬间觉得自己真的尝到了老家炕桌上的童年美味。”
“是吗?我的手艺进步这么快啊……”
“小时候家里缺肉,只要是允许抓的,吃过的菜单都能开一个动物园了……”
“林蛙这东西,刚开始我也吃不惯,但是料理好了还是挺让人惦记的。”
“上海的素食吃了很多年,可肠胃还是一下子就认出了这个封印在骨子里的感觉……”
“你要是喜欢,我可以天天给你做。”
“不行,这东西不能贪多。物极必反,回头你真上火了又得进医院……”
“好了,今天辛苦了。哈什蚂对你的失眠是有改善功效的,希望你能睡个好觉吧……”
“你也一样。晚安了……”
熟寐到天明睁眼的一刹那,听到身后他还在安睡的呼吸,她的心里莫名涌起一股如释重负的舒坦。
相比那日双双陷入窒息恐惧的零距离纠缠,现在有意无意的亲密接触,排斥感反而锐减了不少。
蜷缩在玉脊庇护下的雏鹰,在柔软的绒窝里扇动稚嫩的翅膀,扑腾起力度微弱又活泼轻盈的小旋风。
轻叩蝴蝶骨表面的心爪褪去了粗暴的束缚,像温泉里啄浴肌肤的气泡迸发在背后,居然产生了一种奇妙的酥麻电流,缓缓撩拨着待醒的神经。
揽住她腰腹的手并没有完全压到身体,脖子上隐约吹拂的鼻息,又唤起了俩人紧贴空中惊心动魄的定格瞬间回忆。
如今笼罩在壁炉烘焙蓬松羽翼的炽热温室内,白糖融化的丝丝香甜在干柴烈火的慢炖下,编织成孕育彼此新生灵魂的梦幻蜜茧。
巍峨绵延的雪山之巅,既是天使降临人间的完美跳台,更是播撒圣光的助力阶梯。
也许这就是彼此的肩膀在身心俱疲时,都能给予不可取代的魔法吧。
黄家屯的生态农场项目初步形成规模的那天,投资方代表组团前去体验考察,也把程蔓这个总策划邀请上了。
村长和留守的老人们一如既往地启动了最高欢迎仪式,酒足饭饱之后,大伟开车带着他们到后山转悠。
漫山遍野的榛子树掩映出一片片青翠欲滴的碧云,悬于枝叶间的果铃在风中奏响了导航指路的接力语音。
被人声惊动的走地鸡窜进了草丛,深浅不一的榛菇环绕在色泽丰富的果树脚下,如同调色板上一团团生机勃勃的天然颜料。
大伟在地图上向他们介绍着区域分布情况,原来计划开发滑雪场的那座山,现在增加了一些基础设施,用来保护冬天滑野雪的孩子们的安全,其他季节可以租给附近的学校或企业来组织活动。
接近林子的小河溪涧,增加了哈什蚂的半野生养殖区,安排当地的农业学校与技术人员指导学习就业,这个村子也终于增添了些许年轻人的青春气息。
趁几个投资人扎堆畅谈下一步商业发展计划的间隙,大伟悄悄指着一处水草丰盛的灌木河滩,告诉程蔓这里是孔令麒专门定制的亚布力同款品种蛙池。
“他要这个干嘛?”
“麒哥说,这是特地给你养的,以后派人过来收购回上海为你补身子……”
她好半天没反应过来。
“这不会影响到你们的市场货源吗?万一不够卖怎么办?”
“我们村这才刚刚开始做这块,都没啥人知道,麒哥说到时还要帮我们宣传一下呢……”
“说实话,你们才是我们的第一批客人,他连订金都预付了,让我们尽量全方面发展农场的现有种类。毕竟以后市场好卖的东西谁也拿不准,实在不行自己留着也能吃点……”
“你看,他把这茬的蛙都起好品牌的名了,就刻在那……”
岸边一方冲刷得湿润透亮的岩石正面,“蔓家珍”几个潦草得熟悉的字体令她鼻头发酸。
“程小姐,太谢谢你花这么多心思为我们找出路,麒哥也真的对你很好,哪天有时间你们一定要再来村里玩啊……”
“如果家里公子满月了,别忘了吱一声,我们给随礼……”
几个投资人把大伟叫过去了,她独自蹲在池沿,静静地看着一群才刚长出后腿的幼蛙追逐嬉戏在清澈的泉水下。
倒影渐渐揉碎在四散的涟漪中,一圈圈荡漾开来的波纹,犹如他伏在耳畔道出真相的温暖磁音。
“姐,那天的第二份餐品,其实是经理看在我是欢乐谷多年的VIP上才愿意多给的,但也就一份……”
“毕竟当初他还混在游戏厅打工时,我照顾过他不少生意,也算是某种预支的情分额度终于派上用场了……”
“程小姐,得走了,不然赶不上飞机了!”
她猛然惊醒,赶紧站起来跟上了队伍。
“大伟,哈什蚂多久可以达到销售标准?”
“专家说至少两年吧……不急,能收网了就立马通知你们!”
刚刚迈出两步,身后传来的几声清脆蛙鸣瞬间又让她心头一颤。
回头望去,一只趴在岩石上的玄色雄蛙,滴溜溜的大眼睛在脑袋上反射着彩色的阳光。
乳白色的肚皮微微颤动了两下,纵身一扑潜回了自己的世界。
一朵绽放在蔓字顶端的透明礼花,在麻溜划水的身后洒落纷纷珠霖,恍惚之间又看到了那个初次打卡跃下山坡的迷彩小将。
但他飞御的已不再是卷边的单板,而是一道架设在自己内心与故乡情怀的雪虹酥桥。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