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一大早，她习惯按照多年不变的生物钟起床锻炼，顺手给睡得正香的小懒虫掖好了被子。
病恹恹的倦容已消退大半，她暗自松了口气，悄悄掩上了卫生间的小门。
水龙头下哗啦啦的温泉，带起了一团朦胧的暖雾，逐渐散去的镜里映出了她迷茫无措的模样。
深夜那一幕幕亦真亦假的场景，自己居然分辨不清虚实了，仿佛拥有美满家庭与父慈母爱的童年，确实就发生在数十年前的小院炕头。
环绕小区花园石板路一圈圈晨跑的兴趣，是和孔令麒结婚以后才养成的。
以前一心忙着赚钱，加起班来没日没夜，根本没有所谓的个人生活。
家里新设有健身房，但她还是想趁能具备外出条件的时候，去现场呼吸一下上海这片水泥森林的复杂空气。
毕竟是当年自己逃离魔窟时敞开怀抱的避难所，亲手添砖加瓦筑就的金字塔，能多体验一天当然好了。
脚下回荡的难得不再是击鼓催命的马蹄声，可也曾是奔波打工与求学坎坷征途的交响曲，虽贫苦却悦耳自在。
眼前浮现出一项项有求必应的目标成果，她不确定自己会不会变成像程菽一样身在福中不知福的反面教材，更不希望加入“泯然众人矣”的现代版伤仲永案例。
田氏父女就是这种两极分化的活样本，这要都修改命运的出厂设置，要追溯的前因不是弥补自身经历就足够的，其工作量估计和新旧社会交替接班差不多了。
尚且在世的人或许能挽回存在余地的一切，至于离去的他们，要不要选择另一种方式的复生，在伦理及风俗等方面也不乏争议，包括消费情怀的诸多问题，绝不仅仅是满足一点卑微的遗愿那么简单。
但就她看来，了解一下可以活得不那么成熟劳累的前半生，似乎也不是什么坏事。
她有意多磨蹭了一会才回家洗澡，即将推开卧室门的一刹那，就听到了相当清晰的滴水声。
以为是出去之前忘记检查开关，然而床上一座正背对自己裹着被子的宝塔夺走了她的注意力。
轻微的敲击键盘动静混杂在起伏的风雨二重奏里，皱眉屏息的她凑上前，轻轻拍了拍又开始搞事的大怪兽。
“孔令麒？”
从被沿露出一半慌乱的脸，笔记本屏幕隐约亮着密密麻麻的代码页面。
“……姐？你这么快就回来了……”
“还快？我特地晚了五分钟呢……”
“怎么把自己包成中东富豪了？不舒服吗？”
“不是，我好多了，只是做项目的需要……”
把滑落的被面披肩拢稳，见他额头又渗出了串串汗珠，扯过纸巾慢慢擦拭。
“要帮你调低点温度吗？”
“不用，那样你会觉得冷……”
觉察到那些背景音皆来自电脑，全力渲染这里几乎四面透风的既视感。
扫视软件内完好明亮的厅室，她忽然回忆起了什么细节。
“你是在……装修当初漏雨的老家房子吗？”
“没错……”
那时的旧屋不光抵御不了下雨天的侵蚀，入冬后愈发寒气逼人，母亲把能挡风的衣物都罩在他身上，自己的手就从来没有躲过冻疮的破坏，长此以往丧失了这个年龄该有的活力，跟举目疮痍的小家一样伤痕累累。
“……那个时候我已经去寄宿了，一方面不愿意在家吃苦受罪，另一方面也在埋怨我妈始终抱有复合的幻想。”
“可除了恨我爸，没别的手段可以挽回，我自己受伤这么多年都没人可以倾诉，哪顾得上去过问同样情绪不稳定的我妈？”
“直到遇见那个推荐《被讨厌的勇气》的心理医生之前，我几乎天天在外面和一群兄弟喝酒抽烟、打架飙车，拼命用叛逆期认为最过瘾的方式发泄自我。”
“那些年我和父母的交流只有断层的空白，没到大三完全不知道我爸抛妻弃子的真相，也无法想象我妈一个人在家孤零零地承受了多少不属于自己的磨难。”
“我醒悟过来也只能继续加倍打工，还清我爸施舍的生活费，又给我妈铆劲挣医药费，但还有几天后悔的日子呢？她病得连住院的钱都没有，家里遍地堆满了各种垃圾和廉价药瓶……”
“我的能力根本不可能再为她解决什么，唯有算好ICU的费用，让她弥留在我眼前的倒计时再长一点，也可以让追悼会办得体面一点……”
哽咽得沙哑的嗓音已经挤不出成句的，音箱里断断续续的滴答悲鸣，化作了荡漾托板的数汪浊池。
她赶紧挪开无辜的机器，手撤回来的前一秒下意识点击保存，低沉的抽泣盘旋在耳畔周围久久不散。
“难过就哭出来，这不是公司，别硬扛，对身体不好……”
缩在茧中的残翅无力颤抖，瞥见笔记本方向运行的画面，展现出一位翻看奖状的慈母满面止不住的欣慰笑容。
她难忍内心刀绞般的酸楚，默默陪伴着沉浸往事的记录官，将倾注灵魂的苦酒滤去糟粕，荡涤沾染尘埃的垢体。
洗浴完毕的她回到床边，看他通红的双眼仍在紧盯一行行天书般的代码，不禁好奇他突击深奥的专业知识真这么高效？
“是小末友情相助的，我只懂一点皮毛……”
“这个项目，你打算分几个阶段来实现？”
“大分支有两个，从婚姻重新开始策划，嫁对与嫁错之后的新篇章。”
“设置你妈嫁对的人，有预选对象吗？”
“我和东叔聊过，当年厂里真有跟她好的其他小伙子，只不过对方没有我爸那么会研究升职创业的心思，早早退出了这场实力悬殊的竞争……”
“我也打听过，这个人现在混得一般般，家庭关系差强人意吧……”
“你这是打算自己给自己找平行时空的后爸？”
“我知道这样做，在一定现实基础上说得通，但又存在道德层面的负面臆想。所以我并没有把那个人的相貌直接复制到模型里，而是暂时用面具代替……”
她赞同地点点头。
“至于嫁错的部分，我也在尽量修复还能捕捉的窟窿了。想在下次去扫墓时，圆了她那晚的托梦……”
母亲痛下决心离婚的时候，一直念叨没有父亲烦她的日子多么阳光灿烂，终于盼到了一个人的解脱时刻。
对年幼无知的孔令麒而言，表面的事实的确是苦尽甘来的体现，但被隐瞒下来的那部分残酷真相，则是此生挥之不去的浓重阴影。
“……儿子，妈这辈子眼瞎又傻，让你跟着我受苦了……”
“假如最初就不指望你爸这种人回心转意，我也及时了结这段感情，舒坦的生活应该会久一些吧……”
“看到你现在还在为别人筹划创建美好家庭，妈很开心。要是也能再健健康康地住到一次不漏雨又热闹的家里，那可真是再好不过了……”
“所以你模拟的，是整改老家的遗留问题？”
“对……”
“那咖啡是怎么回事？”
“哦，我开始四处打工的时候，每天都累得半死，咖啡就变成了支撑在那些高档场所的刚需品。”
“本来我也是喜欢喝热的，可工作以后经常来不及快速解决完那么烫的东西，外加我身体容易燥热，慢慢就改了口味……”
“给我妈赚医药费的那几年，我买过的咖啡比盒饭多得多了，甚至尝不出来到底是舌尖还是生活更苦一些……”
她同情地递过刚刚拧干的热毛巾，劝他敷上眼睛歇会。
“别太拼了，我为了还第一套房贷失去的睡眠都说不完……”
“你不是对数字过目不忘吗？”
“那要看我想不想忘了。”
扶着他缓缓躺入枕中，整理好了散发袅袅蒸汽的帕包。
“今天不会就一直窝床上，看小末他们帮你码字吧？”
“当然不会，我晚点要出门继续收集素材。”
“你这次必须做好保暖措施，我不想再去某些冷冰冰的地方捡你回来。”
一句听似回顾雪夜街头闹剧的玩笑话，他埋藏于热土下的眼角翕动几分，欲道破谜底的唇瓣感受到别样的温情覆盖，便咽没了脱口而出的辩驳言语。
殡仪馆给一天当中最明媚的午后增添了无尽的阴沉，一尊笔直如柱的黑西装背影插兜肃立，寒光浮动的墨镜倒映出昔日大门的轮廓。
灵车的位置空空荡荡，没有见着老伙计的孔令麒略显失望，踌躇许久还是摘掉掩饰，低头独自闯进了阴阳两隔的梦魇。
还是那条永远不愿走到尽头的长廊，长年累月的恒温凉息，淡且压抑的空气药味，幽幽回响的凝神哀乐，无不像蟒蛇缠身一样游离在他千疮百孔的皮囊内外。
一阵撕心裂肺的呜咽声骤然传来，他闻讯瞅去，几个工作人员推着白布严实的尸车吱吱呀呀地走向深处，说是被黑白无常用锁链押送黄泉一点也不夸张。
后面的家属手忙脚乱地架起哭瘫在地的老太太，一个头发衣服蹭得乱糟糟的中年男人贴近安慰，车轱辘话都说麻木了。
目睹一群人跌跌撞撞拥进了休息室，孔令麒这才慢吞吞地过来，掏出胸前的方巾，示意惊诧的男人收拾一下涕泪横流的仪容。
“大哥，节哀顺变……”
“谢谢兄弟……”
“家里这是……谁出事了？”
“我女儿……她才十岁啊，偏偏就得了癌症，在医院停了好几天，老人一直不肯送别……”
后院难得一片清静的生机，黄白交织的野菊花在风中微微扇动细小的纤羽。
不知道是无形的指尖弹奏琴弦，还是透明的裙摆飘扬浪顶。
屋檐下的长椅上坐着两个围观手机的漆黑壮汉，色彩单调的肩缝里，切换的屏幕掠过一帧帧五彩缤纷的万花筒影像。
“你女儿很漂亮啊，像个小天使……”
“确实，她从小锦衣玉食，我们也把她教养得很好，琴棋书画样样精通……”
“她最喜欢穿公主裙了，还在摇篮里就这样，所以就有了‘小蝴蝶’的爱称……”
翩翩起舞在聚光灯帐幕前后的天鹅唯美大方，即使是嬉戏于不同肤色的同龄人中，她的气质仍可一眼折服。
孔令麒潜在的发散思维又有所激活，也许这就是程蔓渴望培育出来的田爽模板吧。
“……可惜啊，天妒英才，她确诊的那天我现在还忘不了，孩子才刚长成蓓蕾就宣布凋谢，对我们整个家族都是毁灭性的打击……”
“几年来能想的办法都试了，眼睁睁看着她从鲜花衰败到落叶，爱扎辫子的长发掉光了，胳膊上全部是针孔……”
“每次看到那身病号服，就像判了死刑的囚徒，不管给她怎么打扮，曾经无忧无虑的良辰美景已经无法逆转了……”
男人哭诉的不幸深深打动了孔令麒，他竭力劝抚对方保持好心态，毕竟家里不能再失去支柱人物了。
“……其实还是孩子走得太突然了，原本还计划下个月给她过生日，看她状态什么的都挺好，我们才放下戒心，老人甚至把礼物都买好了，谁知道当晚就通知病危抢救无效啊……”
“回光返照还是会迷惑到的……”
“是我们大意，后悔也晚了，老人很难接受这个打击，整天惦记哪怕是再陪孙女过最后一个生日，看看她在跟前说说笑笑也知足了……”
“她的个人物品一样都没动过，但照片录音又不敢晒出来，别说是亲友，保姆也伤心……”
孔令麒倒是有点吃惊，看来这个富豪家庭上上下下的感情还蛮真挚的。
“就像钢琴曲，有前奏也有尾声，给人一种意境补充的和谐韵律。”
“虽意犹未尽，实柔情谢幕，最大程度上照顾了各个感官结束散场的情绪……”
“兄弟是个文化人啊，懂这么多。我感觉心里好些了，谢谢你！”
“冒昧问下，你……不是这里的员工吧？”
“目前不是……”
一个助理打扮的人为他们端来了醇香的咖啡，口干舌燥的男人仰脖痛饮，孔令麒只是无言接下。
“怎么了，孔总，是不是不合口味？”
“没有，这两天胃不舒服……”
“不好意思，我让他换杯热茶！”
“别忙活了，照顾好老人是首要考虑的事……”
“大冷天的，出于礼貌也应该，何况你贴心开导了我这么长时间……”
回到避风的屋里，孔令麒瞥见男人揣进兜里的全家福手机桌面一角，犹豫着开了口。
“金总，如果不介意的话，我可以帮你们设计一个妹妹的生日聚会，就当她还在世，没有错过生命中任何完美时刻……”
“孔总好意心领了，我们会自己举办的……”
“不不，先容我说完，再拒绝不迟……”
午饭过后，程蔓联系了一面之交的小末，询问关于“漫润蔓谷”的项目情况。
“这个……大少让保密呢……”
“那些场景角色的原型就是源自我家的老照片，作为涉及肖像权的当事人之一，我好歹得知道来龙去脉吧？”
“嫂子别激动，我跟你开玩笑罢了……”
“这些是他向伯母借来的，说你们夫妻俩的原生家庭都不太幸福，想综合多比还有之前人工智能的技术，营造一个你希望经历成长的温馨摇篮……”
“他虽然是独生子，起码有过几年受宠经验，结合你告诉的一些心里话，让我们先根据初稿构建起来……”
“这项目进行多久了？”
“应该是和他母亲的那个同期启动的。”
“项目的代号是什么意思？”
“这个嘛……‘蔓’不是你的名字吗？按我们平常的理解，女人都是水做的。”
“但你的性格比较强势，针对工作生活中一切困难，勇气如烈火烧不尽的蔓草绵延不绝，即使是暂居深渊的低谷，也不缺蓬勃向上的狠劲。”
“美中不足的是，对外表现出来是缺乏女性阴柔气质的样子，当然都知道你那是在自我防备，本质还是想要被呵护的……”
“所以他用了一个‘漫’字加在前面，模仿老一辈起名用的诸如易经八字法则，大致是为了滋润你干旱少雨的心田，同时也让编织铠甲的绿植生生不息吧……”
“这是他提前准备给你的台词吗？”
小末满脸窘迫却又意料之中挠挠一头蓬松待理的长卷发。
“嫂子，你要是觉得被揭了伤疤，没关系，我们停工销毁数据就是……”
“不，我很喜欢你们描绘的新童年，修复得相当不错，可以继续……”
“就是需要答应我，别透露给他我已经知道这件事了……”
“这个没问题！”
“有预计过各阶段什么时候能完成没？”
“还真不好确定，他随时可能下达调整纠错的指示，加上刚刚团队又收到了一条新项目紧急制作通知……”
“你们这就开始公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