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猛然想起,自己就是跳跃着浏览日记的,情节不连贯也正常。
“那……你们接下来有什么打算?就这么孤儿寡母的熬日子,以后该怎么办?”
“没想那么多,他们离了之后我感觉特轻松,整个世界都清净了……”
“但我妈时不时还是会发火朝我扔杯子,我也想离开这里……”
“你要去哪?”
“等我小学毕业,找个寄宿学校不用天天出现在他们跟前就行。我这成绩还是很烂,不想给他们打我骂我的机会了……”
这与她当初费尽心思迁居上海的念头不谋而合,没有攻克顽固风车的实力,倒不如选择转移阵地新开副本来得靠谱。
夜深了,小孔令麒依依不舍地送客告别。
屋门闭合到重启的时候,又会面对怎样的困境呢?
独卧床上辗转反侧,她久久不能入眠。
睡到半夜,突如其来的电闪雷鸣霎时炸醒警觉的哨兵,忙不迭蹦起来关窗防御。
雪亮的银蛇透过窗帘张牙舞爪,裹紧被子的她心脏砰砰乱跳,后知后觉挂念的母子俩会不会遭受刺激。
过道上貌似传来细碎的脚步声,她昏昏沉沉地挪到边上屏息一瞧,似曾相识的小黑影左右提溜铁皮箱罐狂飙闪过。
比骤雨更密集的叩门信号凿通了灾区的救援关卡,签收物资的小孔令麒飞赴前线。
披头散发的女总裁则窝在沙发角落,面无表情地凝视跑腿的蚂蚁仆从。
环顾四周,和误入水帘洞的既视感没什么差别,一堆锅碗瓢盆和大大小小的桶具均沐浴着天赐的甘霖,下面的地皮已经有青苔的陈迹呈现。
“你好,是孔令麒的母亲吧?”
女人稍欠下身子,算是默认了。
“屋顶咋漏得这么严重,没找人修修?”
两双幽怨的眼睛瞪得她脊梁泛栗,目光所及洗至褪色的旧衣服、潮湿腐朽的家当,与“何不食肉糜”的脱节言论影响有何不同?
“想修的东西多了,但凡有条件也不会委屈小麒和我在这受苦……”
“小麒经常谈到您的帮助,太谢谢了……”
“看您也是个体面人,没考虑换个更好的环境住吗?”
说真的,这间老房子连她刚到上海的临时出租屋的十分之一都比不了。
可那是甘愿忍受吗?同样是带着拖油瓶,两个女人的生存信念在起跑线上就发生了本质的分离。
“会的,这里不宜长住……”
“你身体怎么样了?”
“就这样了,老公嫌我拖后腿不懂事,说什么都晚了,活一天是一天吧……”
对方明显的抑郁神情让她心里不停打鼓,余光瞥见强打精神的小孔令麒忙着清空各处盛满的积水,犹豫不决要不要提及导致劫难的罪魁祸首。
“确定不跟孩子说明真相吗?”
瞬间犀利的眼神喷发怒火,上一秒还平静的女人顷刻变脸,薅住她拼命撕扯轰赶。
“你是他派来的狐狸精,故意来看笑话的!”
“拿上你的破桶滚出去,我们不要你可怜!”
小孔令麒慌忙冲过来劝架,使劲挡下发疯的母亲掩护她撤离。
“阿姨对不起,我妈心情不好,我替她向您道歉!”
“您先回去休息吧,桶我回头洗干净给您送去……”
她只得妥协连连后退,然而失控的女人挣脱了儿子的束缚,拎过支援的桶对着她就扔过去。
“阿姨小心!”
扬起的水泼在门板上爆发出炮弹的威力,幸好没有磕着她。
唯恐再激怒女人的情绪,她默默收拾掷在脚边的残骸落寞败别。
身后扭曲变调的怪异嚎叫,回荡于阴森森的长廊内分外惊悚。
晕晕乎乎的她揉着噩梦不断的脑壳费力睁开眼,日头已经偏西了。
要知道自家父母争吵这么多年,她大概都能说服自己抽离这种负面的侵蚀。
也许是接触孔令麒解锁了共情的封印,亦或是母亲口中成熟的小大人,穿的虽然是亲哥淘汰的旧服,面对暗恋男生丢死□□的奇葩表白,父亲仍旧敢携□□霸气护花。
而这对不幸的母子,却早早沦陷在冷热暴力的pua沼泽中覆灭了生活的希望。
洗漱完毕,她胆战心惊地捕捉了好久外面的响动,才决定迈出今天的第一步。
阴暗的楼道蛛网密布,杂物落灰严重,光阴的浸染让周围变得愈加荒芜了。
这是不知不觉又快进多少年了?
照照镜子,并没有任何年龄的磨砺。
作为这个梦里唯一的bug,其实并不奇怪。
如履薄冰的一串脚印延伸往未知的舱外,萧条如深秋的一切,足以证明什么叫“眼睛一闭一睁,数年就过去了”。
剥落墙皮枯萎的爬山虎所剩无几,花圃也丧失了昔日的生机,许多窗棂均已摇摇欲坠,乍一看活像张爱玲笔下刚落户香港的聂家庄园。
她漫无目的地朝前溜达,似行走在跑步机的跑带,表面原地徘徊,实际加速传送。
街景闪变成二十一世纪初期的上海了,是她空降魔都打拼梦想的开始,总算有点俯瞰霓虹的故土情调了。
她不由得感慨时光匆匆,要是真能回档加载,直接挑选一个本地户口来开启人生多美好啊。
阵阵引擎的轰鸣贯穿耳膜,几辆改装的鬼火风驰电掣地穿梭经过车流,路人议论纷纷,她也厌恶无语。
外滩晚风的纯净海盐质地,稍微洗涤了吸附尾气的肺腑。
伏栏赏夜的她撩开凌乱的长发,搜寻着启航与首套公寓的方位。
“大少,难得周末出来一趟,就和兄弟们再聊会嘛……”
“我当然想聊了,可那老混蛋说又找了个什么老师来给我补课,这个点估计也该待不住了……”
“那你还管那么多干什么,等会吃夜宵去!”
“不行,我不露面他又有理由吵我妈了。她身体一直不好,冤有头债有主,男子汉大丈夫,有事就要自己扛……”
若隐若现的烟味顺风萦绕鼻息,她扭头仔细识别,目光终于锁定在不远处石凳上一排吞云吐雾的小混混身上。
人群里罕见的黑发少年灌尽半瓶啤酒,接近成年的浓眉小眼实锤了真面目。
“抱歉,我得撤了。下次游戏厅不见不散……”
“等你,拜拜!”
踩灭烟头跨上座驾的小将,诡异地散发出征战沙场的枭雄气概。
她竟被这不折不扣的小坏蛋俘获了一秒,直到低沉的马达冲锋号渐行渐远才回过神来。
夜幕下的小楼低矮漆黑,远远望去如同隆起的坟墓,硕果仅存的一两盏飘忽帘隙的鬼魅灯火,直看得人鸡皮疙瘩掉一地。
一位打扮优雅的女人遮掩口鼻逃到安全地带,看见她企图闯入冒险,好心提醒不要莽撞。
“不碍事,我会注意的。”
对方溜之大吉了,她憋着呼吸迎尘进发,狭窄的空间里只有自己压制的动静。
可见度极差的走道循环播放不知名的某种闷响,神似猛兽咀嚼猎物□□的砸吧,令人毛骨悚然。
品味美食的恶魔咧嘴吐出了难以下咽的渣滓,门内一束惊现的光影中,摔在墙壁又栽倒地下的俘虏艰难挣扎。
持械施暴的元凶穷追不舍,投射载体的影子宛若屠夫宰杀的演绎,一下又一下狠命重创砧板上的羔羊。
“住手!不准打人!!”
她倏然跑进战区,死死拧牢劈砍的镰刀。
四目相对的一刹那,人间蒸发的那副嘴脸赫然揭秘。
“你是……?”
“孔庆杉,把家伙放下!”
这声炸喝连刚咬牙站起来的孔令麒都始料未及,滴血的嘴角抽搐着解析出音画扫描的结果。
“……阿姨?!”
“是你?你曾经在我家门口偷听过是不是?”
怒目圆睁的她竭力护严个子胜过自己的战损刺头,丝毫不惧逼近的断茬粗棍。
“孔令麒还小的时候,你就没有尊重过他和他母亲,为了自己的所谓利益抛妻弃子。”
“凡事依靠专制胁迫别人屈服,一言不合非打即骂,你就是这样言传身教孔氏教育精髓的吗?”
镜片后的孔庆杉敛眸嗤笑。
“我怎么对自己的儿子老婆,一个外人没有资格来评价。”
“人说话得凭证据,你知道这小子今晚干了什么吗?从学校翻墙出去跟一群狐朋狗友沿街飙车,我给他找人来补课,他不但迟到,还当面出言不逊气走老师。”
“知道一堂课要花我多少钱吗?从小到大都一个德行,根本不开窍不上进。这种废物不趁早打,等着去派出所和监狱吃牢饭吗?”
“你要真心疼你那点臭钱,可以别浪费在我身上。我妈到现在还在外边兼职,你问过她的感受没有?”
“我和你妈已经离婚了,她什么感受与我无关。你还是我儿子,法律规定必须得养你。收敛点没能耐的臭脾气,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不好意思,对你这种张口闭口谈钱动粗的伪君子,我还就不顺你意!”
突袭的武器呼啸而过,原先待命的孔令麒一个箭步绕至前方,果断将她推离高危区域。
她趔趄着弹出老远,顾不上躲避又折返营救。
拽住孔令麒的胳膊才发觉流淌滑腻,斑驳的手臂伤口大敞,鲜血已然渗透了她的指缝。
刺鼻的铁腥弥漫在浑浊的空气中,要强的她恨不得也抄块板砖,予以当年砸出缝七针的传说威力。
但在孔令麒的蛮劲下,俩人互相牵制着退军敌场。
斜倚电话亭的孔令麒简单摇完人,跌跌撞撞地去开消防栓自我清洗。
“孔令麒,你这样会感染的!”
“大惊小怪,我这种皮糙肉厚的蠢货有什么好顾忌的?”
他忍痛的强颜欢笑看得她眼泪汪汪,问题是手上没药,还能讲究什么呢?
稀释的污垢慢慢沉淀,底部交错的疤痕同样心惊肉跳。
“你爸都把你打成这样了?!”
“没有,这些是我自己割的。前面他的棍子碰巧划到罢了……”
他一边轻描淡写地回复,一边调整姿势别扭躺下喘口气,巨疼的腰腿快伸展不了了。
“我送你去医院检查一下吧?”
“用不着,我的命早打硬了……”
“不行,长此以往你会伤出毛病的!”
“阿姨,您还不明白吗?我妈就是放弃了反抗,他如今什么态度?”
“我算是摸透了规律,只要能让他不爽我就爽,彼此都不是什么好鸟,这才公平……”
她竟无言以对,只得独自扶额哀叹这残酷的现实。
“阿姨,没想到还能见到您,我很感激……”
“你今晚相当勇敢,假如我妈有你一半强,也不至于变成这样……”
“遗憾我没那个福气,要是……”
“是什么?”
“我,我就不说了吧……”
“你就别装了吧,说不说?”
他忸怩了一下,耳朵不禁升起了绯霞。
“如果你不介意,我宁愿做您的孩子……”
见她表情呆滞,他立马改口撤回一条信息。
“我瞎掰的,当没发生过吧……”
“像我这么废物的儿子,还是会给您丢脸的……”
遥远的马路逐渐瞬移来发动机的悦鸣,几个杀马特小青年迅速刹车抬人,一系列行云流水的操作彻底雷傻了她。
“你们这是要干啥?!”
“别担心,他们买药了,我还有病号餐可以补充营养……”
“阿姨,早点回去休息吧。改天我买东西去登门道谢,前提是我还自由地活着……”
趴在小弟肩背的孔令麒向她挥挥手,夜猫大部队陆续飞驰吞没于朦胧的芒晕尽头。
落单迷惘游荡街巷的她内心五味杂陈,相比旁听他诉说内情,亲身体验对心灵的震撼力度远不是一个级别。
这还是只追到他的青春期,倘若仅剩的母亲终归抱憾病故,承受如此接二连三的痛苦,换成她兴许不一定会更坚强。
袖子残留的干涸血迹,绽开了两潭透明的珍湖,失焦的眼前始终忘却不了烙入魂魄的疮痍。
她抽泣着悠悠清醒,搂在怀里的抱枕印制的孔令麒照片热瀑淋漓。
轻轻拭干融化在憨憨笑脸附近的凝雨,她不由自主地将久经治愈的阳光甜夫再次贴紧了思念的心房。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