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现在看到姐姐了。
姐姐原本要嫁人呢,嫁给她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如意郎君。
怎么后来会变成这样?
“姐姐,你早些出嫁,不要留在这。快走。”
沈容端一直睁着眼,终于忍不住,流了泪。
仿佛决堤的口子一般,她带着哭腔开口,生怕晚一刹那,姐姐就听不见自己的声音。
闻言,姐姐头也不梳了,跑过来,点了点沈容端的脑门:
“你这丫头,怎么这会子又想姐姐快点出嫁啦?刚刚不是还在哭鼻子,让姐姐永远不要出嫁,永远陪着咱们家的端儿吗?”
桂花香味笼罩了沈容端十岁的身体,她贪恋地嗅着,埋头在姐姐的怀里。
是阳光晒过的温暖。
白雾四涌,是娘亲出现在了姐姐身后,声音含笑:
“端儿这丫头,一天一个主意。昨天说要和男子一样,上书院,考状元。今日又说,姐姐要出嫁,她也不在家里呆了,要去行走江湖,当个武艺高强的侠客……”
抬眼见了母亲,沈容端呼吸又是一窒,想跑向母亲,又怕松开姐姐,姐姐会消失,一时之间僵在原地,急得浑身冒汗,手发颤。
却听见一声威喝,惊得她身躯一抖。
是父亲,穿着打满补丁的布袍,从回廊那侧缓步行来,神情严肃:
“容端!你又在这里搅着你姐姐胡闹!看看自己好好的一件衣服,脏成什么样子了!你忘了你的名儿是从哪里来的了吗?天天和你强调,‘头容直、气容肃、立容德,色容庄’[1]……你看看自己,做到了哪点!”
母亲闻言,掩面而笑,也伸出布满老茧的手,对着沈容端遥遥一点:
“你爹爹不是带你去慈幼局参观过吗?你当时还哭了,说要把自己的吃食、衣物全部捐出来,给那里的小孩子们用……你现在不愁吃不愁穿,要珍惜自己的生活,利用自己的能力,去多多帮助需要帮助的人。这样,不用去江湖,你也是个小侠女了。”
听母亲提起慈幼局,父亲也是神色一缓,侧脸对她温声细语道:
“夫人,今日衙役去办差事,偶然路过那个荒废的庙,里面竟有一孩童在哭泣。走近一瞧,地上躺着一个气息全无、身体已经冰凉的卖货郎。经过验勘,卖货郎应当是积劳成疾,最近天气还严寒,夜里在庙中睡觉时过世了。那个小儿哭得面色发青,身上裹着他爹脱下来的破麻衣,冷得不住的抖。”
一听,母亲神色十分着急,握住父亲的手:
“那孩儿可还好?他多大?我给他缝件袄子,好过冬。可怜见的。”
“和容端一样大,姓赵,已经带回慈幼局了……”
父亲的口一开一合,声音却逐渐消散。
随即,他们的身影、夕阳下的庭院,也碎成了一片片,飞入不知处。
姐姐也消散了。
温暖的怀抱消散了。
只留一缕幽幽地桂花香,萦绕在鼻尖。
沈容端心急如焚,拼命想要抓住他们,那些散开的白雾却复又变得愈发浓稠细密,不断灌入她的七窍。
长命锁也拼命地往脖颈之中回缩,将她紧勒得无法呼吸。
连面上的泪都容不下,没有地方去。
突然,迎头一棒。
她如溺水之人一般猛地睁开眼,呼吸急促而紊乱,胸膛剧烈起伏,无法平复。额头也渗出一层细细的冷汗,发丝微微黏在皮肤上。
视线聚焦,原来是床中间那道打竖放的屏风倒在了她身上。
屏风上还压着赵秉清的一条腿。
他没有醒,正以一个“大”的姿势呼呼大睡。
沈容端被屏风压着,一抬手就能将其扶起,却连动一下都懒得。
只觉得疲倦如潮水般涌来。
——为什么那只是梦?
——凭什么自己要身在此处?
——为什么连梦都不能长久?
不能再想。
沈容端强迫自己不再去想刚刚的梦境。
微微侧脸,透过屏风上腾云驾雾的山水画看着酣然的赵秉清。
他的五官似乎也是那群山中的一部分,眉峰如远山的轮廓,舒展却带着几分淡然的峻冷,仿佛是水墨晕染而成的线条,不急不缓,却笔笔传神。
睫毛浓密乌黑,似很深的、蛰伏着龙的水潭才会有的那种颜色。
鼻梁挺直,如同山脉的脊梁,坚毅而不失柔和,微微一侧,便勾勒出山水画中那一抹流动的韵律。
沈容端努力把注意力集中于他的身上,却发现最终还是徒劳无功。
泪水还是夺眶而出。
十三年了。
这是她第一次梦到他们。
赵秉清隐约察觉到床微微震动,在梦中皱起了眉头。
过了一会,缓缓睁开眼,却发现大事不妙。
自己在梦中把屏风给踹翻了,还压在了沈容端的身上。
沈容端还哭了。
哭得很伤心。
赵秉清简直一秒清醒,吓得快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