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上有个人握着榔头直直躺着,双眼圆睁,怎么看都像死不瞑目。
然而这一路上白骨露于野,死人没什么奇怪,也不是新鲜事,所有人都麻木地自顾着捡米,死,早就司空见惯。尽管朝廷为了应对流民,颁令建立赈济院、施粥棚,可时至今日,流民半粒水米未见,在里正和主簿的手册里却记录得洋洋洒洒,煞有介事。
元修不是没有杀过人,但杀一个无辜的人倒是头一回——虽然这人也不全然无辜,谁让他是个劫道的呢。
有一瞬,元修微微震撼,可若这些人不死,便轮到他死,纵使是失手杀了人,又有何愧?
或许有一日,他也会被人这样“失手杀死”呢,到那时,他无处挣扎,又去何处申冤呢?
那伙歹人见朋友猝死,忽然放声恸哭,元修冷眼看着他们,拉着明月和可玉拔腿便跑,他低声道:“不要了,不要了,我们快走。”
可玉吓得失魂落魄,半晌才反应过来:“可是公子,我们的粮食见底了。”
“没关系,我们再买一些。”元修道,“马上就开春了,我们自己再种些粟米,不要再抛头露面了,以后……我们都不再是那个姓氏,我们姓费……仍是……鲜卑人。”
费姓源自鲜卑费连氏,自从孝文帝倡导改汉姓后,费连氏也跟着改成了费姓。
回去的路上,三人又买了些粟米,这次怕引人侧目,便买的少了些,三人各揣一兜,像做贼一样。
逃跑时匆忙,除了两块玉牌她愣是什么也没来的及带,连采苹和元修那面定亲礼琉璃镜上的翡翠也没带。离开广阿那天,明月颈腕上的琅环镯坠和发间插的戴的珠翠簪钗,也早换作了银钱。
虽然不再下雪,但天气仍然肃杀,寒气逼人。
那晚明月披衣起夜,却不见身畔可玉的身影。她满屋里寻却寻之不到,只好推门去找。
她从农居里出来,月亮披着云雾泻下银光,高照着田垄,夜幕将田上成簇的杂草都映成墨蓝色。可玉正蹲在不远处的田边,却见脚边火光照人,浅灼着她的鞋边。
明月走近过去,隐约看见可玉抖耸着肩,还有微微的幽咽啜泣声。
“可玉?”
可玉微惊,擦了擦眼,便回过头:“娘子?”
火光映得可玉半边脸红彤彤的,眼睛却因流过泪而显得水光潋滟。明月看见她冻得白里透红的手里捏着纸钱,火堆旁已然散落了堆细碎灰烬。
“你在祭拜谁?”
明月话音刚落便后悔了,她望见可玉手上佩戴的松香手串,一时失语。
时间过得竟这样快,连他的忌日都到了吗?
可玉吸了吸鼻子,带着浓厚的鼻音道:“祭拜我的丈夫。”
明月深吸一口气,自觉没脸见他,明月忽然转过身去,说道:“好……你烧吧,替我也烧些。”
夜风乍起,吹得明月裙角飘忽,她无颜面对,只好匆忙躲进屋里,背抵在门后,脑子里满是可玉蹲在田埂里的寂寥背影。
她没有丈夫,却让可玉也没有了。
她尚且过了三年美好日子,可玉呢,一日都不曾嫁过,便都断送在她的手里。
明月除了代替仆兰挈对可玉加倍的好,别的,她好像再无法偿还。
此处是王思政特地为元修选的僻静隐居处,离那簇烟村农居隔了段一二里的白桦林,一直以来无人接近,无人叨扰。然而既然误落尘网,却绝非一段白桦林足以隔世。
这春潮冷欺疏草,寒困衰丛,门前结了晓霜。某日一大早的,那敲门声动如擂鼓,教人听了便知来者不善。
可玉绞着手不敢开门,元修则不疾不徐地移步过去,打开了门闩,大方敞开了那本就不牢固的门。
来者人高马大,气势汹汹,面容粗犷,脑袋上缠了块赭色头巾,一片杂乱眉毛下的眼睛直直瞪着元修,瞧了就知没什么好事。
元修扶着门,微敛眉头:“敢问阁下何事?”
那粗人毫不客气道:“吾为闾里游徼,有人状告费公子打死了人,如今请随小人去闾里听审!”
游徼是一个最末等的乡遂之官,职司逮捕惩恶。这些年当街被打死的人不在少数,这几日元修就已见不少,桩桩件件,这些横行霸道的浑官一个不管,反而和元修较上了劲。
拼了命地逃到这穷山恶水,谁能想终究避无可避,琐事会相继找上门来,取不了人的性命,却能使人恶心至极。
他逃了天灾,却逃不了人祸。
他只不过想活,又哪有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