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功曹连连叹道:“我知道,你是想起恒儿了……”
元修不知道何功曹口中说的恒儿是谁,且看他颓丧地拍了拍自己的肩头,说:“公子莫要见怪,内人是想起了犬子,永安元年时,他参军随柱国平叛,死在沧州了……”
何夫人眼中泛起泪花,她一听夫君说起这些便背过身去,她揩去眼泪,哽咽着微嗔道:“和人家提这个做什么,让怜儿煎药去吧。”
元修见夫妇二人愿意收留,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僵硬了半天才道:“……就快惊蛰了,到时,我帮您春耕。”
他曾是太常卿来着的,也在魏廷做了许多年的春耕祭祀,这些他不算陌生,总算,自己还有用武之地。
天要回暖了,微雨惊雷,膏泽万物,前头就是春日。
这么一整个艰难困苦的凛冽寒冬,所幸,终于要熬到头了。
明月听元修慢条斯理讲完,当他最后一个音节落下,明月打了个饱嗝。
元修见她有了精神,又将玉牌交到了明月手上:“这是何夫人还你的,咳,何功曹说,他不敢要。”
明月握着玉牌磋磨着,半怔着问他:“何功曹于我们有恩,我们得好好谢谢人家……你呢?你身体怎么样?”
元修荡漾出一个充满暖意的微笑,窗外打进的阳光泻在他的发上,将他的发丝照成了金黄色。
“姐姐看呢?”
明月打量着他,“脸色好多了,就是还咳着。”
“总要慢慢养。”他说。
明月掀开被子便要下榻,元修问她:“姐姐去哪?”
“去找何功曹,总得谢谢他。而且,既然我没什么事,总得做点活,不能白吃别人家的饭。”
元修蹲下身子给她穿鞋,像是理所应当的,明月诧异地缩回脚,问道:“孝则,你、你做什么?”
元修温声说:“给姐姐穿鞋。姐姐照顾我许久,总该我伺候姐姐了……而且,姐姐记得喊我阿悔,不要叫我孝则了。”
明月心里别扭,只道:“不……不必,我自己来。”
明月刚穿上鞋子,便瞧见门旁有位碧裙少女好奇地探进头来。少女扶着门,巧笑倩兮,挑着眉问道:“阿悔哥,你姐姐醒了?”
“醒了。”
“好,那我去告诉爹娘。”少女的声音清脆如铃,“还有,你的药好了,记得喝啊,要不然就凉了。”
“这就来。”元修偏了偏头。
说完,少女甩了甩辫子,消失在了门外。明月勾着脑袋望了望,问道:“这是谁?”
元修说:“何功曹的女儿,名叫何怜。”
明月对镜仔细梳了梳头发,换了身干净体面的衣裳才去寻何氏夫妇。何功曹出门去了,故而明月只能找到在家中磨药的何夫人。
何夫人清秀质朴,做事干练,坐在院子里专心地滚着药碾。可玉也正在院内打水洗着衣裳。
明月说:“夫人,我不白住,有什么我能做的,我都可以做。洗衣打扫,我做得都很好。”
她在宗正寺时也是如此,每每她当值,扫的地洗的衣,总是最干净。
何夫人往上卷了卷袖口,“既然这样,你就和你妹妹一起打扫打扫庭院……”
何夫人话没说完,何功曹忽然慌慌张张夺门而入,焦急地搪塞着什么人。
“哎,对不住对不住,我真的没钱了——对不住——”
“何功曹……您行行好……”
“对不住,对不住……”
何功曹连忙关上宅门隔绝外界,他如释重负,抵着门缄默良久,接着长叹了一口气。
何怜听见动静便从里屋走出,皱眉问道:“爹?怎么了?”
何功曹摇摇手,示意无碍,他刚一转身,便瞥见了亭亭玉立的元明月。何功曹微笑道:“姑娘醒了?”
何夫人见怪不怪,问:“钱又给出去了?”
何功曹往袖里一探,嘿嘿笑道:“还剩三个铜板。”
明月看得云里雾里,何怜解释道:“爹每次出门,都要被一群流民缠上,有时还会跟好几里路,讨饭讨钱,要不到就不罢休,还追到了家里。”
何怜越说越气,索性发起牢骚,“爹是功曹,但爹也是人呐,难道我们就不活了?韩陵那边的仗一打完,逃到梁郡的人更多了,还有兵痞子,都是些契胡人!”
何功曹安慰道:“等洛阳那边安定了,朝廷自然会管的……”
何怜恼道:“从永安元年到现在,都几年了!”说罢,她一跺脚,又躲回屋里去了。
王朝飘摇,多的是争权夺势,哪里会想到这些于水深火热之中挣扎的臣民。
明月惭愧不已,世道艰难,又给别人家里添了不少麻烦。她顺手一摸口袋,又摸到元修刚交给她的玉牌。
明月走到何功曹跟前,又将玉牌掏了出来,塞在了何功曹手上。
何功曹还怔忡着,明月便道:“这东西可换黄金百两,一是谢功曹收留之恩,二是……可多设些粥棚,买些药材济民,大抵也能撑上个把月。”
何功曹受宠若惊,他一早便看出这姐弟几人大有来头,却不好追问。何功曹捏着那玉牌,像烫手山芋:“这……这怎么好……”
明月知道何功曹踌躇,说道:“我也死过亲友,因此我知道失去至亲是什么感受。既然这一路上我见过了百姓的啼饥号寒,眼下又怎好吝啬?救不了天下人,总可救十人百人。我打听过,你们郡守散尽家财救济流民呢,你把这个给他,也能解燃眉之急。”
何功曹本想推辞,然而他听了明月的慷慨壮词,又坚定地握住了明月的那块玉牌。
“姑娘究竟是何许人?”尽管知道无果,何功曹仍然忍不住问她。
“事往日迁,前尘如梦无所归。如今,就只是一介草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