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今天的一切都太异样了,没有饭菜的香味,一切都特别安静,但这安静又显得那么沉闷而压抑。因为父亲在家,电视机也没开,他也没沙发上,而是坐在茶几的当头,一本正经地抽着烟,拧着眉头不发一言。而大姐和妈妈都坐在沙发上,妈妈神情不安,而大姐则目无表情,二姐怯懦地站在门口,望向这边。
父亲看到妥妥进门来,挥手向她示意,用他浑厚而响亮的声音说:“好好好,你回来了正好。”他很胖,所以挥手的时候给人一种气势雄浑的感觉,大有主席在天安门广场挥手的威压。妥妥不得已挨上茶几这边的椅子坐下了,她紧张地看了看她的父亲,又瞧了睢沙发上的母亲和大姐。
“你们学校的曾黎,他是教什么的?长得什么样子?你对他熟悉不?教过你的课没?”父亲语速飞快,一句比一句说得急,一声比一声音量大。他说话时眼睛死死地盯住妥妥,然后向旁边一扫,他看见大姐微微坐正了身子,又转向妥妥,像抓住了苍蝇的青蛙。
妥妥咽了一口口水,舔了舔嘴唇上的油,然后清了清嗓子道:“他是教我们体育的老师,人很高也很瘦,脾气很温和,怎么啦?”她尽量说得慢而清楚,语调轻柔,但妥妥问完了之后又开始后悔起来,觉得不该问最后那么一句。
父亲转向大姐,敲了敲茶几,木制的茶几上放了一块玻璃板,平时妥妥就算是重重地掷一个杯子在上面,也发出不了很响的声音,只是闷闷地响,但此刻父亲敲出的声音却在整个房间回荡,又响又脆。更让人心惊的是他接下来说的每一个字,仿佛要在每个人的心上砸出洞来般让人害怕。更让人害怕的是,那每一个即将要落下的字,造成的不可预知的,马上就要让世界灰飞烟灭的令人可怕的恐慌感。
“你看,你二十岁了,别人都说你是我们镇上的大家闺秀,女孩子中间的楷模,将来嫁给谁,那肯定是谁家的福分。这么多镇上的人开玩笑也好,半真半假上门提亲也好,我都从来没有认真回应过。为什么?棠华,你说为什么?”
父亲的目光炯炯,盯着大姐的眼睛仿佛亮得能下雪一般。大姐闭上眼睛,脸露痛苦之色,不想回答这个问题。
父亲却依然不依不饶,他把手一挥,然后指向大姐,道:“很简单,我没看上。这镇上,暂时还没有哪一家的儿子有那个资质配得上我王家的大女儿!”
父亲说到这里似乎略有些烦躁,他扯了扯领带,端起大姐为他准备的茶,大姐是个极有心的人,总是将父亲的茶杯用小苏打洗得干干净净,烧透了的水,将茶叶冲泡一遍,再滤干水,又重新沏上水,泡好后盖上盖子,等放温了之后再端给父亲。
此时的茶肯定也是极好的温度,肯定是汤色碧绿,茶叶舒展,清香怡人,妥妥无意识地想。但是她父亲却并没有喝,端着垂直放了十秒钟,又重重地往茶几上一放。
“不信你去问,这镇上目前,有哪家的公子有那个实力敢觊觎我王家的女儿?棠华,你老爸我,为了你,这镇政府每调来一个年轻的办事员,我都要前去打听了又打听,调查了又调查,家世背景,人物品格,有哪个是配得上我女儿的,我看得上的好儿郎,只要是我相中了的,我定要千方百计想方设法请人去牵线搭桥,为你后半生的幸福着想,父亲我,怎么样的努力我都觉得不够。”父亲指了指他自己的胸膛,用力得手指头都轻微地颤抖起来。
妥妥觉得自己的心都快要跳出腔子了,她重重地呼吸着,鼻子里的粗气仿佛能缓解她的紧张一般,她担忧地看着大姐,大姐的脸越来越苍白,眼泪在眶子氤氲,嘴唇咬得死紧,身子坐得僵硬笔直,仿佛马上就要崩不住了痛哭出声来。
母亲则是更多地看向她的丈夫,孩子们的父亲,她担忧的目光始终不离他左右。
“但是没有,政府里面的青年,也没有一个是能上得了大场面的。有些是奶味十足,学生气都没退的妈宝男,有些是小里小气,没点格局的娘娘腔。我还没发现一个令我中意的。”父亲摇摇头,闭上眼,彻底把领带扯开,西装解开,仰躺在座椅上。忽然又像是想起了什么,直起身来,蓦地打开眼睛,瞪视着自已的大女儿,看了半天后,他不屑地弯起一边嘴角,露出一个嘲讽的笑容,鼻子里“哼”出声来。
“何况现在是一只来路不明的,不知道哪个山旮旯里窜出来的野猴子!”
没有什么能比这句话更伤人的了,大姐像是被手枪击中了一般“突”地摇晃了一下身子,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般滚滚而下,脸色红一阵白一阵变化多端,不一会儿,她低下头双手掩面大声痛哭了起来。妥妥起身伏在她脚旁,摇了摇她的脚,担心地叫了一声:“姐~”然后又望向她的父亲。
父亲挑了挑眉:“这话是不怎么中听!但是我也没说错。他这是什么行事方式?在我的眼皮子底下耍这种手段,想要生米煮成熟饭还是怎么的?想要给我来个措手不及吗?他来过我家吗?我见过他吗?我认识他吗?我认识他是阎王老子的崽?还是孙?”父亲说着说着又激动起来,他重重地拍了一下坐位,又端起茶杯狠狠地往茶几上一掷,清脆的响声重重地落在每个人的心上。二姐已经不知什么时候躲进房间去不出来了。
房间里的气氛就如同山雨欲来的前夕,紧张得随便一点声音就能擦出电光般的火花,引爆一场山洪。大姐没有发出多大的声音,然而眼泪却汹涌得厉害,在脸上不停地冲刷,她的眼睛已经被泪水洇肿了,脸庞异常苍白。妥妥紧紧地抓住书包带子,她看着眼前的大姐,想起那个站在门口的瘦高个子,仔仔细细地回忆他的一举一动:他其实长得算不上英俊,白净面孔,身姿却也还算挺拔,起码不能说是猥琐不堪。她又想起平时曾黎上课,每次都要走到教室门口来给他们整好队,让他们有序走到操场去,男生们调皮捣蛋,他是没有好脸色看。有一次杨策在队伍里嘻嘻哈哈,被他捏着耳朵提了出来蹲马步,炎天热暑,杨策蹲了二十分钟就汗如雨下,妥妥都有些替他着急起来,杨策却还冲着她嬉皮笑脸,曾黎冷着脸拿条戒尺对着杨策的腿抽了几鞭子,杨策几乎都快站不住了,曾黎命他站起来,勒令他回教室抄五遍中小学生守则,还让妥妥去自己房间拿条毛巾给他擦汗,倒点热水给他补充水分,还叮嘱妥妥万不可给他喝冷的。回想起来,他看起来有些不通人情,罚站还罚抄,但事实上却是担心杨策身体吃不消才改个惩罚的手段,也算是个粗中有细的人,做事情算是挺负责任的。要说有什么不足的话,和姐姐这件事上,确实是没有登门拜访,连自己这个送信的人也藏着掖着,的确不够光明正大。但是,如果人家只是因为恋爱的事情而怕羞呢?
就算再怎么怕羞,也定然算不是什么来路不明的野猴子,父亲这样说是不是有点不够公道呢?妥妥左思右想,不知道自己应不应该为曾黎开脱几句。她看了看大姐,又看了看兀自喘着粗气,脸朝一侧别着的父亲,妥妥翕动着嘴唇,想要说些什么。
她就一直匍匐在大姐的脚边,她的表情和动作大姐都看得一清二楚,大姐的腿微微动了动,一边用手背擦拭着眼泪,一边闭着眼朝妥妥摇摇头。妥妥电光火石之间就明白了一件事:她再说什么也是没用的。如果此时为曾黎说话,父亲反而还要问她还知道些什么,要是被父亲发现了大姐和曾黎之间的信是自己送的,自己又不曾早些告知父亲,那这把火有可能就会烧到自己身上来,那今天晚上的雷霆之怒不知又会延续到何时才能结束,只恐自己也完全没有办法置身事外了。
父亲最后的总结非常简单,他最后一次把烟拧熄在烟灰缸里,手指着大姐,道:“棠华,多说无益,你知道父亲是个说一不二的人,今天也很晚了,我们一家都没有吃饭,你妹妹从学校回来,肚子也该饿了。我把话说开,如果你再要和那个什么姓曾的小子来往,或者我再听到一点什么你们有来往的消息,他肯定要吃点亏。近江镇这么多学校,他不一定要呆在近江中学。他可以去塘洞小学,他也可以去山坳小学。他们的李校长和我来往甚密,政府的管教育的陈副镇长和我更是彼此离不开。如果要识相一点倒还好,如果他还是这么不守规矩,一切会怎发展我就不知道了。”说完他站起身,打开了电视机,对母亲说:“良英,你去做晚饭。”
母亲起身离开客厅,姐姐也“倏”地站起身来,往她房间里走去,姐姐的房间靠近阳台,阳台上母亲和大姐种满了花,大盆大盆的吊兰抽出无数的穗,绿意盎然。她走进房间,走到阳台,看着那些葱翠的兰草怔怔发呆。妥妥尾随在后,她的书包都没有放下来,只是仔细地端详着大姐的脸,泪痕还没有干,妥妥想把大姐平时给她准备的小手绢拿出来递给大姐,结果翻开书包,看见里面躺着的那个信封,依然是白色的,四边浮着粉色的玫瑰。
妥妥停下手来,望着那封信,又看了看站在那里一言不发的大姐。最后还是决定将信拿了出来,随手关上门,把信递给了大姐。棠华一看到信,眼泪又满了上来,她打开信边看边擦眼泪,由于担心眼泪和鼻涕打湿信纸,便死死地捂住口鼻,半睁着眼看。妥妥想把手绢递给她,她也没接。直到看完了信,才接过手绢,又掩面痛哭起来。妥妥看着掉在地上的信,想去捡,又觉得不妥。但是此时响起了敲门声,定是母亲叫妥妥帮忙择菜。妥妥连忙飞快地跑过去捡起信纸,快速叠好塞到信封里递给姐姐,姐姐拿起信走到书桌上,抽出一大叠书,书背竖放着一个看起来像一个本子的东西,姐姐将它拿出来,打开,原来并不是一个本子,而是一个看起来极像本子的纸盒子,里面整整齐齐地码着一摞信:白色的信封,粉色的暗纹玫瑰修边。
她手脚麻利地放信,关盒,收藏,码书,妥妥就三步并作两步地开门,果然是母亲,她略有些担心地看着房间里的两个女儿,对妥妥道:“你去帮我洗下青菜。”妥妥点头出门。
晚饭一家人吃得索然无味,气氛沉重异常。父亲放下碗就出门去了,妥妥打开电视,到放动画片时候了,《非凡的希瑞公主》,只要听到“请赐予我力量吧,我是希瑞”,看到希瑞举起光芒四射的剑,她就会觉得浑身充满力量,忘掉一切烦恼。想像中她有希瑞的智慧和气场,能够坐在父亲的对面,义振言辞地告诉他,姐姐不但已经长大了,而且已经有了自己的眼光和判断能力,曾黎或许不是个出色的人,但是至少在学生的眼睛里,他有爱心,有责任,有担当,为什么不试着给他们一个机会,让他们证明给大家看一看,让他们自己去创造自己的现实和未来呢?父亲!如果她是希瑞,父亲说不定会听一听她说话吧!可惜她不是,在家里,她最小,最没有发言权,就只能坐着眼睁睁看着一切发生,看在眼里,急在心里,话卡在喉咙里,心思憋在暗腔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