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百川沉默了一会儿,这才慢慢说道:“不是我为自己辩解。我家中考妣已经亡故,子女早夭,妻子又先我而去,如今孑然一身、了无牵挂,其实是该作古的人了。所以我早就做好了牺牲自己的准备。这次收受贿赂是我给孙公公下的套。孙公公有魏公公的爱护,实在是太骄纵了些。在得知我拿到了他收受地方官员贿赂的证据之后,他很快就来收买我。他收买我的银子甚至是可以轻易溯源的太仓银,真不知他是太天真还是太过嚣张。”
说到这里,他笑了一下,接着说:“这原本只是推动京察的备选项,而首选项是你举报刘长生违规入学国子监那件事。但事与愿违,没想到皇上直接替我选了前者。”
“所以说,您完全是为了京察才这样做的吗?”夏尧臣问。
林百川点了点头:“可以这样说。我一把老骨头了,唯一还牵挂的,就是首辅大人的新政。这是我能为此做的最后一件事……”
三人听了都颇为动容。车厢里沉默了,一股感伤的气氛弥漫着。
夏舜卿牵挂着案件的真相,便问道:“请问您收的银子是五千两还是两千两?”
“两千两。”林百川说,“我的口供一直都是实话。”
几个人面面相觑。
“消失的三千两”如今变成“多出的三千两”了。
车外的差役又催促了一声。
夏尧臣赶紧拿出一个竹胎漆盒呈给林百川,说道:“翁翁相信您有苦衷,所以交待我一定要把这个给您。”
林百川打开来,发现是一幅卷轴。
那是一幅字,写着虞世南的那首《蝉》:
垂緌饮清露,
流响出疏桐。
居高声自远,
非是藉秋风。
字迹超脱刚毅,虽出自六旬老者之手,却浑然有壮年气象。
林百川的手开始颤抖,他用同样颤抖的声音喃喃说道:“首辅大人终于肯送我一幅字了……”
夏舜卿见了,不禁说道:“这幅字翁翁很久之前就写过,写了几回都说不满意呢。”
林百川突然看向夏舜卿,像是在询问真假。不过他没有开口。
蝉是高洁的灵物,夏昭明如此褒扬他,他还有什么不满足?
“请转告首辅大人,务必珍重。”林百川说。
夏尧臣点点头。
“您一路顺风。”夏尧臣说。
赵元徽替夏尧臣打点了差役,请他们善待林百川。林百川开始踏上了漫漫的远行之路。
看着林百川蹒跚离去的身影,赵元徽感叹道:“有拥趸如此,难怪夏首辅敢推行新政。”
夏舜卿却摇摇头,说:“如果只是对个人的拥护,真的能让人做到这种程度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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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光大亮,青梅还未起身。缃儿打了一盆热水,掀起水晶珠帘走进夏尧臣卧房的外间,将水盆在画着水仙花的朱漆六角盆架上搁了,向青梅问道:“青梅姐姐,毛巾需要我替你拧吗?”
“不劳烦。”雕花架子床的青帐中传来青梅气息微弱的回答。
许是守夜时着了凉,此刻青梅正发着烧,神思恍惚。
缃儿挪了一个凳子在床边,将水盆移到凳子上,说道:“既然这样,姐姐自己来吧。”
青梅挣扎着坐起身来,撩开凤穿花纹轻纱罗帐,自己拧了毛巾在头上敷了,说道:“即便我病了,该做的事我还得做。你早晚是要离开的,不用这么上心。”
缃儿知她话中所指,并不理会,只是将青梅的衣服递到她跟前便出去了。
缃儿在院中闲步,正巧遇到夏尧臣。夏尧臣问道:“青梅怎么样?严重吗?”
缃儿答道:“回公子,青梅姑娘烧得很厉害。不过她说请公子放心,不会耽误事儿。”
夏尧臣的脸上露出了担忧的神色,说道:“恐怕她要硬扛,这可不行。今天你就替她吧。”
“是。”缃儿应道。
青梅在屋里听见了,穿上衣服趿着鞋出来,扶着柱子朝夏尧臣喊道:“公子,我没事。不用麻烦缃儿了。”
正要离开的夏尧臣听到她的声音后马上转过身,见她脸上泛起潮红,精神也不大好,心疼地说:“我知你尽职尽责,但生病了去休息是理所当然。你身体不好,大概太过劳累。缃儿事情少,以后她就到屋里伺候,给你帮衬帮衬吧。”
青梅急了,忙说道:“公子,缃儿有自己的差事,怎好让她劳累呢?”
夏尧臣一向觉得青梅的话都是在理的,便疑惑地问缃儿道:“你事情很多吗?让你到屋里伺候忙得过来么?”
缃儿心里窃喜。她平日故意在院子里走动,就是为了让夏尧臣知道她没事做,现在看来起效果了。
缃儿赶忙说道:“可以。不劳累。”
夏尧臣转头去看青梅,只见她心虚地将眼神挪开去,这才知道青梅撒了谎。虽然不知什么缘故,但夏尧臣没有责备,而是笑道:“既然这样,就按我说的吧。”
“公子……”
青梅又要劝说,却被夏尧臣打断:“外头有风,快回屋里去吧。”
缃儿跟着夏尧臣从院里出去了,独留受到打击的青梅在原地生着闷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