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和练师来阳羡也快有一年了,他拿出今年为她准备的生辰贺礼,反复斟酌了一年方写就的诗篇。
步伐沉重,声声如泣,他将落有诗墨的布帛轻轻吻至烈火,昏暗的堂内霎时闪过一道炽亮的白光,却转瞬即逝,来得炽烈,却也去无痕迹。
“诗为逝者赋,我不该写这些。对不起……”
他不知道那夜所见是否为梦,那么真实,那般痛苦,不像梦境。可练师毫无征兆地消失,阳羡方圆百里皆已寻觅,无所踪迹。
便是掘地三尺也早该能寻得,可却没有任何消息,除了那日他所见到的……腰带。可他不信能有人短时间会将她掳走,绝不信。
若是被掳,她会想方设法逃回来。若是身亡,也该有……尸骨才是。
唯有她自己想匿去,才无人可知她踪迹。
“练师……为何。”孙权赤脚踱步在这空荡荡的房中,往日欢声笑语回荡在他的脑海,咚、咚……脚步声沉重而缓慢,似有千钧力量所阻。
阳羡西街流水畔,是他和练师最爱信步游玩处,那儿有两棵桃花树,今年春日他们偷偷埋了一坛新酿的酒于其下,他想,应是再无起尘封的那日罢。
阳羡城外的山林里,他曾策马徜徉,寻虎欲猎却险些落入虎口,练师驭兽控虎,和他仓皇逃去,虽是狼狈,却笑语不绝。
东海岸边,一身孤影独立礁石之上,听冰凉的夜风喧嚣,深渊黑不见底的惊涛拍岸。
去年差不多的这时,他也来过此地罢。
练师回眸遥望西空,夜雾朦胧,繁星稀疏,乌云聚散,天际那一轮弯弯的月牙才隐隐显现,皎洁如玉。
“二郎,愿来日,你可以卸下这绢纱,肆意以迎风而望。”
虽非婵娟,百里遥相共。
天光破晓,远航大船临行,她踏上甲板,面向大海,不再回眸。
清晨冬露未止,溧水岸浩荡水师鸣鼓西行,至丹阳郡治宛陵时,已是冬十月底。
宛陵与阳羡虽非一衣带水,也是水脉相连,冷水汇于溧水,而宛陵恰在冷水岸。水师临江,丹阳太守吴景早已亲自等候良久,虽为孙策舅舅,却无长辈之势,以君臣之礼而拱手向孙策。
“恭迎将军。”
“舅父何必如此多礼,你我皆为太守,无甚差异。”孙策笑而迎之,见舅舅安然,体态精神俱佳,甚是欣慰。
但吴景的目光却一直落在身后的孙权身上,待与孙策以君臣之礼寒暄后,便大踏步上前而执其手,“仲谋,快快随我来。”
孙策不禁瞪大了双眼:“?”也罢也罢,都是你的好外甥。
吴景将孙氏家人安排至郡守府中暂住,余下大将三军,皆有序安排。宛陵户籍远超一万,是一座大城,比之阳羡繁华数倍,倒是不用似阳羡县府那般拥挤。
一入郡府中,吴景设宴大款待诸将臣,犒劳三军后,又与姐姐外甥们设家宴相聚。
“阿姐,一别两年,还能再见到你,真似已经年沧海桑田。”吴景半掩残泪,在姐姐亲人面前,难掩激动的心。
吴琼沉声重叹良久,“自我嫁与破虏,经年辗转,风霜严寒无所不经,拖累弟弟,甚是惭愧。”
“阿姐,如今江东三郡已定,以伯符雄姿,定可安此百姓。”吴景含笑举觞,遥敬姐姐一杯。
吴琼举盏而饮,眉目尽是对孙策的骄傲,可目光扫视至孙权与孙俨,不由地眉头一蹙,笑意荡然无存。
孙俨当即撇嘴:“阿娘,见我则止笑,是何意?”
“你行事鲁莽,好武善斗,该改之。”
孙俨:“……”
见吴琼又有教训孙权之意,吴景赶忙打断她,一袭慈祥的目光落在孙权身上,柔声问:“仲谋,使了那药物,可觉眼睛好受些?”
方才吴景将孙权引至偏殿,将他于淮南遇神医华佗时所求药物与孙权一试,祈求能为她治好。
“多谢舅舅,我……”孙权眼旁的缁色绢纱似被搐动,嘴角却难再多说一字,看来,药方并未太大作用。
“天下名医诸多,我再寻寻,仲谋莫要过于忧心。”吴景含笑安慰,眼神不尽地向吴琼使去,她才将准备道来的话吞了回去。
孙权沉默地扶着案几缓缓起身,拱手作辞,迅速辞去大堂,不再言语,不作盲人掩饰,许是恐再难控制情绪,只希望尽快离开这里,尽快。
待孙权离去,吴琼唤辛夷带灵泽回去先歇息,而后与吴景、孙策及孙俨再议。
“咦?阿娘这次不遣我回屋去歇息?”孙俨顿觉奇怪,一般有甚么事,哪会叫上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