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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关将至,安淑芝带着陈佳渡去昭宁禅寺给陈佑民点长明灯。
年年如此。
车停在山脚,下了车安淑芝把不知道什么时候放在她车上的一顶毛茸茸的深棕色雷锋帽还有一条宝蓝色的围巾给她戴上。
陈佳渡今天穿的深黑色毛呢大衣,像是大型玩偶一边由安淑芝摆布一边嘟囔:“希望我的粘毛器依旧□□。”
安淑芝笑着拍了她一下:“山上风大,多穿点总没错。”
“那我待会儿爬山要热死了啦。”
安女士不为所动:“热了再脱。”
“啊——”
寺庙不高,就在半山腰的位置,依山而建,由几个高低错落的院子组成。
古钟的低吟混杂着僧人们的祷词从山间到谷底悠悠回荡,令人心神涤荡倍感安宁。
正是一年里最冷的时节,山上绿意葱茏,大片林海沙沙作响,席卷着北风呼啸,偶尔有一两只飞鸟低掠,蛰出青天几道裂缝。越往上爬红梅越没有要开的迹象,含着饱满的花苞静待枝头,路上还时不时会看到顺着潺潺溪流里的落叶追逐戏耍的猫咪,憨态可掬。
两人脚程慢,半小时才到,章师兄已经在等着了。
一身青衫,风骨凛然。
安淑芝走上前同他寒暄,随即问道:“今日庙里好像来了不少人,是要做什么法会吗?”
章师兄说:“是附近几家医院的癌症互助群的家属们陪着病人来参加群内过世之人的超度法会,待会还有祈福法事。”
安淑芝想到一路上不少年轻面孔,忽而轻叹:“世事无常啊。”
章师兄双手合十,微微低头道:“万物一府,死生同状。我们正在活着还是正在走向死亡,谁也说不清。许多人究其一生都在追求快快乐乐地过好每一天,做一个健康快乐的人。众生皆苦,没人能活得一直潇洒恣意,虽然苦,人们却也还能忍住并苦中作乐,也因此更加珍惜身边的人,保留弥足珍贵的牵挂。”
安淑芝附和他:“是啊,不管发生天大的事,一家人在一起总能扛过去。”
陈佳渡全程站在一边耷拉着脑袋把脚底的小石子踢来踢去,半晌回过神,跟上安淑芝的步伐迈进寺庙。
往生堂供着数不清的往生莲位,香火旺盛。今年清明来的时候还能看得到陈佑民的牌位,到现在又增加了许多,都快要看不见了。
母女俩请了香跪在蒲团上。
安淑芝脊背挺直,合着眼,叽叽咕咕的,有说不完的话。
陈佳渡没那么多可说的,上完香起身默然待会便离开了。
随着年纪渐长,陈佑民在她的记忆里越来越模糊,最清晰的好像只剩下一声声“佳宝”。
他总是叫“佳宝”“我的佳宝”“乖乖佳宝”,但是又一次都不到她的梦里。
小气鬼爸爸。
不知不觉走到放生池边,黛绿的水底成群的金鱼游玩嬉戏,听到岸上的脚步声迅速躲到了另一边的石壁下。
她靠在栏杆上无意识摩挲小拇指,和煦的风吹来超度法会上的哀恸,似有若无地往耳朵里钻,放空了好一会,完全不知道章师兄是什么时候站到旁边来的。
“你有很重的心事。”他说。
陈佳渡弯了下唇:“师兄是要开解我吗?”
章师兄摇头:“情爱上的事我渡不了,造化看个人。”
陈佳渡不信:“我看网上还有情场失意的小年轻专门上庙里找僧人长谈,隔不了几天就好了的。”
章师兄闻之皱眉:“这样未免世俗气太重。”说的应该是那位僧人。
陈佳渡垂眸片刻,毫不在意地笑了笑:“我也就是个俗人。”
“你我皆是。”
安淑芝发来消息让她过去烧纸,她便同章师兄告了别。
大悲殿里已经跪了不少人,或清忏或祈福,无比虔诚。
陈佳渡挤进汹涌的人潮,好不容易找到安淑芝,她手上提着一袋子刚跟僧人换的纸钱元宝。
两人回到往生堂。
角落里的矮架上摆放着烧纸钱用的陶瓦坛,上面刻了死者的名字,而像这样的陶瓦坛一年比一年多,陈佳渡找了好久才找到刻着陈佑民的那个。
安淑芝以前说这上面歪歪扭扭的字迹,像他手背上蚯蚓似的脉络。
陈佳渡擦了一下积灰,放在地上。
安淑芝从香炉里借了火点燃锡箔,把带来的陈佑民生前的旧汗衫烧进去,说:“你留下的东西也不多,就快没什么可以给你烧的了。”
突然火光四射,热气扑面而来。
她起初怔了一瞬,随后稍显惊喜地转头看向女儿说:“你爸爸应该是想我们了。”
烟气熏得陈佳渡眼睛酸涩,喃喃:“是啊。”
怎么会不想呢?
烧完纸陈佳渡找到义工师父续来年的长明灯,他问过名字翻了翻册子说:“已经请过了。”
她愣住:“请过了?”
“是的,施主。”
心下瞬间有了一个猜测,“请问是一个很高的男人吗?”
见他但笑不语,陈佳渡便没再继续。
母女俩又去给贺江的妈妈上了香。
对于方慧玲,别说孩子们没印象,就连安淑芝也快记不清。
只能说是个苦命人,生产的时候羊水栓塞,拼了命生下贺江,可惜一面也没见到人就没了。
这辈子的母子情实在太浅了。
安淑芝陪着她聊了会贺江,陈佳渡去供了一盏祈愿平安的心灯,希望家人们顺遂安康。
午饭吃的三十块一碗的素面配免费提供的红糖姜茶,味道还可以。
下午两人又抄了会吉祥经,陈佳渡很是不理解,她都看不懂的文字,就算抄完了也是没走心。
安淑芝却说心意到了就好。
与以往一样,安淑芝约了第二天的晨起诵经,要在这里过一夜。
陈佳渡跟着小师父去了后山,院子里生活清苦的女居士们正在数米并把被虫蛀的挑出来,她到客房整理好床铺,给安淑芝发了消息就乘坐摆渡车下山了。
停车场入口的小路上坐着一个身穿道袍的中年男人,蓄着不知真假的半长胡子,脚边煞有介事地立着一块九九新的招幡。
陈佳渡特别想问问他有没有注意到自己背后的告示上就写着——
崇尚科学,反对迷信,抽签卜卦是骗人骗钱!
最终凭借强大的意志力忍耐住了,走过去扫了二维码,把宋宥的那五百块罚款全捐了,然后不带走一片落叶,潇洒走人。
听到播报声的男人登时两眼放光,追在她身后塞给她一个做工精致的平安扣,连连鞠躬:“您是大好人啊,一定会婚烟幸福,家庭美满,财运亨通!”
嗯。后面两句她先收下了。
她把平安扣挂在后视镜下,驱车离开,走了一条与霓虹湾背道而驰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