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总是在处理别离的路上,还没来得及从叔伯离世的阴霾中走出,陈佳渡转眼就坠入了另一个寒窟,即将迎来人生中最沉痛的别离之一。
六月初,安淑芝查出胰腺癌晚期。
三十六度的天,陈佳渡站在走廊上,窗户开了一条缝隙,外边阳光正好,鸟雀鸣啾,微风送暖,她却感觉不到一丝的温度,忍不住打了一个寒噤。
好冷啊,夏天怎么这么冷啊。
医生的嘴巴不停动着,她什么也听不进去,甚至连对方是什么时候离开的她都不知道,噩耗骤临,她能感受到的只是无尽的麻木和呆滞。
贺江赶到医院的时候,陈佳渡背靠着瓷砖,后脑勺一下又一下浑不自知地砸在冰冷的瓷砖上,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魂。
看到这一幕他的心脏像被人用手狠狠攥了一下,快步上前,将手掌覆在她的后脑勺处,可她的身体还在机械地往后倒。
他蹲下身,哑着声音:“渡渡,是我。”
“你看看我……”
陈佳渡无神的双眸聚焦了好一会儿,终于认清了人,定定地看了好几秒,宕机的思绪终于艰难连接上,一股汹涌的情绪忽然不受控制地从脚底冒到大脑,她扑过去抱住贺江,后者一个趔趄,随即稳稳接住了她,陈佳渡整个人埋进他的怀里,两只手攥得死死的,掐得手腕上全是鲜红的指印。
她想要旁若无睹地哭,想要狠狠地发泄,但是流出的泪却是悄然无声的,牙齿死死抵着下唇,颤抖不止,像片秋日里凋零的落叶。
要怎么办,她要怎么办啊??
她怕死了,她好不勇敢,她满脑子都是自己要没有妈妈了,她要失去这个从她一出生就全心全意爱着她的妈妈,她要成为这个世界上,最后的一片没有根的浮萍了。
贺江这一辈子什么时候都走在她前面,唯独这一件,他没有体味过至亲离世的痛,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只能一直顺着她的背,祈祷能安慰到她一点点,一点点就够了。
正在外地出差的贺珅也尽量以最快的速度赶了回来,他先去看了安淑芝,她正在睡觉,睡颜很不踏实,两条精致的柳叶眉皱得紧紧的,整个人看起来一下子老了两岁,虚弱无力,完全是病人的样子。
他想摸摸她的额角,抚平她的眉头,跟她说一句“坚持这么久,辛苦了啊淑芝”,但这话于他而言太煽情了,所以到最后什么也没有说,默然看了一会儿便轻轻带上了门,从病房一出去转身就看到了走廊尽头刚从水房接水回来的两人。
陈佳渡现在的状态已经比上午看起来要好多了,整个人虽然还不是很清醒,但没有之前那么混混沌沌,因为现在脑子里有一个更加清晰的念头,无论如何都要延续下去安淑芝的生命,只要活着一切就还有希望,一切就都还没有结束。
她的目光同贺珅远远地交汇了,对方的神情看起来不悲不喜,没有什么起伏,那是不同于商场上运筹帷幄的平静冷淡,更像是……陈佳渡心里一滞,缓缓深吸了一口气,一丝彻骨的凉意从后脊密密麻麻爬上,她有一种敏锐的直觉——贺珅早就知道安淑芝患病的事情。
她知道自己应该要平复心情,可是她做不到,凡是涉及安淑芝的事情都可以让她失去理智,一刻不容缓地走上前,目光直视,用着笃定的语气质问贺珅:“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贺江有些没反应过来,贺珅也只是用着平静的目光和她对视,互不相让,执拗地看着彼此,他的眼底没有了生意场上的意气风发,只有面对家庭深深的疲惫和无奈,陈佳渡亦是。
他们几乎没有过像现在这样面对面的时刻,更别提对峙,作为继父,贺珅不清楚自己是否合格,他尽可能保障两个孩子的物质生活,给他们提供优越的条件,但他从来没有直接或间接插手过陈佳渡的教育问题,更没有在她面前生过气红过脸,陈佑民的离世之时陈佳渡已经有了对爸爸的概念,冥冥之中注定了两人永远也无法以父女的身份亲近起来,他不可能在陈佳渡的心里模糊陈佑民的地位取而代之,他们之间的相处状态一直都是十分的克己复礼,井水不犯河水,没有过亲密温馨的时刻,也没有疏远到见了面不打招呼,与其说他们是家人,不如更像是被一个户口本捆绑在一起的法定亲属,仅仅只是住在同一个屋檐下罢了。
陈佳渡又问了一遍,贺江放下了水壶,眼中担忧加剧。
“是。”良久,贺珅才吐出了这一个字。
陈佳渡几近目眦欲裂,大声道:“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要瞒着我啊!?”
VIP区来往的人很少,但听到声音全部不约而同地看了过来,贺江将手搭在她的肩膀上,生怕发生什么不可控行为。
贺珅保持着一家之主的威严,说:“不要在这里吵,你妈妈会听到的,有事回家说。”
陈佳渡更加肯定了,情绪愈发激动起来,“你都知道,但是你不告诉我,我是她唯一的女儿……”
贺珅头疼得厉害,冷冷地打断她:“告诉你又能怎么样呢?”
最初得知病情的时候他就已经借着出差的名头避开了所有的人,带着安淑芝去往全国各地有名的肿瘤医院就诊,国外也飞了好几趟,短短一个月内约见了不知道多少个相关领域的大拿,可得到的消息无一例外都是糟糕透顶,同样的消息你听一遍两遍三遍也就算了,听七八九十遍无疑就是在给病人自己加深既定的负面印象,削弱求生欲,他怕了,也不敢让安淑芝再听了,并且遵照她的意愿瞒住所有人,扪心自问没有做错什么。
陈佳渡被问住了,说不出个所以然,是啊,告诉自己又能怎么样呢?他们有着比她更多的途径,更广的人脉,怎么可能在发现问题的第一时间不去看,不去治疗呢?
她不应该这么不讲理地对贺珅说话,她只是迫切地需要一个发泄口,因为她憋得快要崩溃了。
一想到她还有那么多和安淑芝没来得及做的事情,没来得及玩的地方,她的心就好像被活生生撕成了两半,滴血不止。
“佳佳,你很聪明,能想得到我们为什么不跟你说。”
贺珅与她擦肩而过,留下这么一句。
紧绷的弦断了,陈佳渡的手脚陡然失去了力气,成了一只斗败的犬,拎起水壶,灰溜溜地走回病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