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轮到赤井秀一沉默了。
在酒店的套房里,在黑暗中接近的时候——那是他第一次试图直接告知林庭语世界的真相,即使明知道极大可能会被屏蔽。
因为那道棱柱,无论怎么翻,都已经找不到空白的面了。
——意味着这一次,可能无法再上演复生的奇迹了。
赤井秀一当年就成功把杜凌酒装进那道透明的棱柱,拖回了这个世界。他研究了很久棱柱的机制,可能比棱柱的主人自己花的时间还多。
他第一次发现棱柱画面里的人能出来,是在某次回到安全屋,撞见一个坐在他客厅里抽烟的人。对方占了他的沙发,还不甚在意地朝他挥挥手,说看见杜凌酒遇上麻烦了,出去送点防身用的小玩具。
但好像卡登席德只是个例中的个例,甚至本人都搞不清楚是怎么从那个棱柱里出来的,更不用说自己回去了。
赤井秀一也没办法把卡登席德重新塞回棱柱里去,只能先把人藏起来。棱柱里有卡登席德的画面太多了,他根本不知道这个卡登席德是从哪一段记忆里跑出来的。
问起来的时候,对方只是很沉默地抽完了一根烟,才说:“……看上去,关系不太好的那些吧。”
再问就不肯说了。
这种情况不能持续,一个世界里不能同时活动着两个卡登席德,肯定会引来那些监视者。而且卡登席德又不肯好好在他找到的裂隙里待着,偷溜出去起码有两次。
所以赤井秀一还是花费了不少功夫研究怎么把人再塞回去。虽然所有的尝试都没成功,但他意外发现,自己能调整棱柱画面的内容。
调换一下顺序,放在这一面或者那一面。或者拿走其中一段,扔掉——前提是,这些画面里只有他和林庭语。
似乎因为他是那些记忆的主角之一,所以有着这样的权限。
赤井秀一尝试着处理掉了一个最近发生的日常小片段,然后去试探林庭语,对方果然露出了一刻的茫然——仿佛完全不记得这件事了。
但那个片段的消失,确确确实让棱柱的画面空出了一小块,可以填入新的内容了。
从那时起,他就开始标记这些能够操作的记忆。每次发现棱柱接近满载,就挑拣一些不重要的出来清理掉。
棱柱会自动梳理其他的记忆内容,补位整合,重新留出一个或几个完全空白的面,能够保存新的记忆。
林庭语没有指出他动的这些手脚。或许有时候疑惑过,但那些记忆太庞大、太复杂了,少了一两段,也很难发现。
就像现在。
巨大的,微光闪烁的棱柱在黑暗空间里兀然出现,悬在半空,缓缓旋转。
原本如同静止的画面也开始移动。有的散开,有的融合,有的画面上的人好像察觉到了什么,转头向站在棱柱前的赤井秀一投来短暂的一瞥。
然后就像溶入水中的墨迹,化开,不见了。
这是一场无声无息的大扫除,无数的记忆在收纳归整,填满那些刚刚空出来的位置——那些被遗落在长长的寂静巷道里,消失在黑暗中的微光,一点一点被剥离出来,腾出了这样的空间。
棱柱慢慢停止了旋转。正对着赤井秀一的那一片棱柱面上,影像消失得最快,空白的面积也最大。
但是当一切尘埃落定时,仍然有一幅如同剪影的景象,留在那光滑的镜面上。
赤井秀一望着那幅景象。
那是一个仰靠在金属椅中的身影。闭着眼,面容在昏暗的顶灯下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那些血都顺着白色的衬衫流下去了,像是岩浆一样肆意漫开。
他记得第一次见面的时候,那个人的眼睛也是阖上的,然后马上为他的到来而睁开了。审视的眼神如利刀般射来,轻易地戳穿了他的伪装。
但是这次——那双原本锐利的眼睛只是稍微开启了一线,望见他,然后垂下去,化作一丝极轻极微的笑。
“……谢谢你能来。”
从未有过的柔软语调。
他花了很长很长的时间——按这个世界时钟的直线流逝只有十四年,这十四年却重重叠叠如同复瓣的花簇,一层又一层地堆起来——终于软化了那道锋利的刀刃,和着月光拢在手里,化成一条温顺的无毒蛇。
现在那条蛇,要彻底忘记他们之间这无数个十四年了。
赤井秀一最后看了一眼那幅画面。另一个身影出现在那里,正在徒劳地试图止血急救。
没有用的。
已经从根基开始朽烂的树,是不可能重新充满生机的。空心的竹子里永远不会长出血肉,就像无论他说什么,做什么,那个人都会毫不犹豫地坠入死地。
赤井秀一换过很多种策略,温情的,冷酷的,甚至是故意示弱,表达需要。他知道用什么姿态能够击中小林教授的弱点,也有信心自己能够扮演得足够好。
……但是,没有用。对方只会抱歉地对他笑一笑,然后继续走向注定的结局。
幸运或者不幸的是,他做不到的事,似乎别的人也一样。赤井秀一观察过很多人,来来往往经过林庭语身边。伸出来的手有很多,但是从来没有谁真正握住过。
他本来指望过陆阳——但就像杜凌酒注定会死一样,陆阳也注定会在那个关键的时刻躺在医院里,人事不知。或者更早以前就死了。
所以只能换一种方法。
不要让林庭语有机会走进死地。扫清路上所有的危险障碍,阻隔所有窥视的目光,砍断那些黑暗的爪牙和触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