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首先看到的,是一片黑暗。
和刚才星海的虚无底色有所不同,这次的黑暗触手可及——像是某条地下隧道,周围用水泥构筑起拱形的墙面。
地上铺着厚实的黑色砂砾,每一步落地都带着轻微的失重感。
黑暗的洞穴中不断地鼓出冷风,带着相当清新的,微微苦涩的气味。如果不是很清楚自己正在地下深处行进,几乎就像是在雨后的山林间漫步了。
林庭语慢慢地向前走去。
于是他的身后,就开始传来细微的,如同蚂蚁上下敲击颚齿一样的沙沙声。在他的脚步离开某一处不到三五秒后,那里原本看似坚实的地面和墙壁就忽然化成了砂砾,流淌到无垠的黑暗中,迅速消散。
林庭语没有回头看。
随着不断的深入,风中那种浅淡的清香也变得越来越明显。
他其实并不喜欢喝酒。但是既然琴酒按照组织惯例,把代号和酒一起送来了,不小小品尝一下,似乎又显得很不给面子。
当时琴酒带来的那瓶酒,就散发着这样的香气。轻盈而又纯净,像暴雨后的竹林一样宁静地氤氲在周围。
但是那瓶酒的结局并不算好。
林庭语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感觉已经很久了,但身体没有疲惫,或许只是单调的景象放大了时间的流逝。
终于他看到前方出现了微光——
有一座十分突兀的高背扶手椅,停在前方的黑暗深处。轮廓周围散发出白色的冷光,看起来像虚拟的造像一样。
一个人坐在椅子里,黑色的三件套西服修剪出瘦削而笔直的腰身,衣领上露出的那一截苍白颈项微微侧向一旁,宛如一只离群索居的白鹤,正在审视自己的倒影。
扶手椅周围的光晕照亮了那个人的下半张脸,和一只半阖着的,如同幽渊之底般死寂的眼睛。
“幸会,我是杜凌酒。”
礼貌而冷淡的语调,平直得像一条不会波动的线。
林庭语沉默片刻,然后露出了一个极其浅淡的笑。
“你是杜凌酒——那你的名字叫什么?”他问。
杜凌酒仿佛静止了一样。
林庭语继续往前走了一步。座椅上的杜凌酒没有反应,于是林庭语再往前走了一步,再一步,直到他们近在咫尺。
他单手撑在座椅的扶手上,小心没有压到杜凌酒同样搁在那里的手臂。杜凌酒这时终于抬起眼,望向了他。
也回答了他:“我叫林庭语。”
林庭语再度追问道:“你叫林庭语,那我叫什么?”
“你也叫林庭语。”杜凌酒皱了皱眉,似乎对这种显而易见的问题感到无聊。
“一定要叫林庭语吗?”
杜凌酒冷淡的表情凝滞了片刻。
林庭语这时终于笑了起来。
“你看,其实最开始,我们都是同一个人。享有同样的姓名,同样的背景,同样的性格,出现在同样的地点,培养同样的能力——然后你成为了‘杜凌酒’。”
他记得那个年轻又朝气的小林教授——那正是所有“林庭语”最初的模样。聪明,敏锐,对万事万物都有着属于学者的蓬勃好奇,面对困难也从不退缩,用自己的方式去巧妙化解。
但表面的繁花着锦下潜藏隐忧。从不存在的家人,和从未交心的朋友,让小林教授把人生的锚点捆在了唯一陪伴在旁的陆阳身上。
在那场导致双腿无法行动的事故后,这种倾向就更为突显了。独自一人窝在家里,终日昏昏沉沉茶饭不思,只有每日一次的长途电话时,会稍微提起精神。
原本在大陆参加沉案缉凶的陆阳直觉到不对,提前结束工作赶回来日夜照料,总算把人稍微养出了点笑容——
然后第二次改变命运的岔路口,由乌鸦送来了选择。
“假如你在曼哈顿彻底死亡了,就不会有我的存在。”
林庭语扫了一眼杜凌酒西服胸前的口袋,那里毫无动静。
“但是你留下了一个存活的契机——Basilic。”他直起身来,轻声说,“你想活下去。”
从什么时候开始,想要继续这没有意义的人生呢?
如同空中楼阁一样,用代码的砂砾堆起的高塔,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被风吹散。等到世界熄灯的时候,就什么也留不下了。
寄居在人的意愿上的世界,当人兴趣消退,转开目光的时候,不就失去了存在价值吗。
但是——
就像虚拟的海面仍然有着温柔的波纹,在想象中凭空创造出来的角色们,也在建构着属于自己的人生。
他们经过无数个分叉,然后选择了这样或那样的方向,轨迹直线前行,或者拐了一百八十度的大弯——无数的选择,编织出无数的路线,也最终构成了无数个完整和鲜活的“人”。
每一个人站在终点往回看,都能够评价说,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我度过了一场什么样的人生。
无论是波澜壮阔或平淡如水的人生——都是独一无二、不可取代的珍贵体验。
如果没有世界一次次的纠正和重启,每一条人生的轨迹都会从起点走向终局。
林庭语的终局就在他29岁那一年。无论做出什么样的选择,最后都只能停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