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应该问你哥哥,”昭平君面如死尸,“你哥哥递给陈公主有毒的露水,要她喂给陛下。陈公主想要为陛下试试露水的寒温,才在嘴唇滴了一滴,就一命呜呼了。公主母亲此刻正提着剑要杀你哥哥呢!”
霍光进了殿看见陈阿娇拿着一把切瓜的匕首要杀霍去病,他舍身挡在霍去病面前,“你不怕死吗,竟要当众杀了皇帝的将军!”
陈阿娇神色不动,轻笑应答:“古今谁能不死,只怕死的不得其所。我若是怨恨,也只会我女儿怨恨死的不是地方。若论恩情,是你卫家女子所出的公主受皇帝恩情多,何以我的女儿遭了殃?若为此事带上你哥哥这个骠骑将军一起死,叫他做了我女儿的陪葬,我还荣幸呢!”
霍去病向陈阿娇谢罪,“匈奴人、羌人还有西域诸国并不驯服,国家还急需勇猛刚强的武士,我并不吝惜我的性命,等哪一日四境平定了,您来取我的头颅也不迟。”霍去病把他的佩刀递给陈阿娇,“你手里那把匕首不锋利。您不如用这个。这把刀陪我多年,不知杀伤多少人,削铁如泥。我如今把它赠给您。等您丈夫不需要我的那一天,你用它砍下我的头祭奠公主。”
“四境平定?”陈阿娇重复一句,“我很了解皇帝,他贪得无厌,四境不会有平定那一天。”
“陛下真正的敌人说来也只有匈奴,您要是个急性子,等我把匈奴灭绝了,您来取我的头。”
“阿娇,退下!”皇帝厉声斥责阿娇,随后他用自己颤抖的手抚摸地下陈公主那颗不动的头颅,眼珠子迸裂出一种霍光从未见过的悲痛光彩。就在众人都以为皇帝要痛哭的时候,他忽而和霍去病说起前些年被匈奴人杀了的云中太守。自高祖时期起匈奴就连年侵犯边境,乱兵烧毁郊野的农田农舍,将修缮加固有五次之多的城池踏破。“匈奴人的马蹄声一响,边塞就有百姓家破人亡。每一年都有运送阵亡将士的灵车从边境来长安,每一年都有,我见了不曾有一日不伤心。”
匈奴人刀下活口少,他们若丢下一座城,那城内死尸骸骨必交叉如山。他们若离开一座城,一定把男人的头挂马前,把无力挣脱的少女捆在马后。皇帝眼中有泪,“韩安国也算是国内有名的将领,我派他到边塞屯兵,他常被匈奴欺辱,动辄被掳掠上千人。”
那些被劫掠的人回望来时路,只能看到被烧毁的城郭和丢弃的白骨。马上日夜颠簸再加上思亲别家之苦,把他们的五脏六腑搅成一团烂泥。
“阿娇,我知道我接下来说的每一句话都能击碎你的心,可我还是要告诉你,我的骠骑将军不能死,至少不能在这个时候,为这个原因死。你饶了他,我用三万斤黄金、三千万钱、一千匹良马替他向你赎罪。”皇帝有很多公主,可他只有两个将军。
“我不要你的黄金,我只想给我女儿报仇。”阿娇寸步不让。
皇帝抚摸脚下女儿的脸,整个人老了十岁都不止,“阿娇,你生来就是人上人,太多苦卫子夫懂,你不懂。所以我后来选了她,放弃了你。”
卫子夫和卫青闻讯飞奔到甘泉宫。卫子夫赶来第一眼先看霍去病,见外甥安全无虞,不禁跪在陈公主身边对着陈阿娇叩头大哭。
“刚刚发生的事情我也有所耳闻,我用我的身家性命向你保证,我那外甥绝不是有心杀了公主!你若不信可以到处问问,谁不知道我外甥胸怀宽大,对着毫无生养之恩的亲身父亲也颇为优待。”说完卫子夫又一把抱住不哭不动的霍去病,嚎啕痛哭,把霍去病的衣领都哭湿,“孩子你可是惹了大麻烦,除了我和你舅舅,谁能相信你是清白身?你生来就有大志气,绝不会为一个女人拒绝你就动了杀心,可你就是碰上这件事了!你若是为此而死,你泉下的母亲该多伤心?”
卫青看到了陈公主的尸首,脸色发白,为霍去病向陈阿娇求情,“汉匈交战多年,被劫掠杀害的人没有百万也有十万,沦为匈奴人奴隶的可怜人甚至不能聚集居住,侥幸碰上骨肉至亲,也只能忍泪吞声,活得草芥不如。匈奴人蛮横无理,常用白刃恐吓降虏,谩骂不休,抬手就打。您内心仁慈,要是想着远方那些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可怜人,就暂且饶过我外甥。等匈奴事了,不等你动手,我替你手刃了他。”
昭平君一直守着公主的尸首一言不发,和草原上被风吹化的石头一样一动不动,听闻大将军此言方抬起头颅,“大将军一家都好大义凛然,都说等匈奴人死绝了就杀了霍去病,可谁能说清匈奴何时灭亡?难不成一百年后匈奴没了,把霍去病的尸首从坟墓里拖出来枭首?”
陈阿娇捧着宝刀一动不动,霍去病给她的的确是一把难得的好刀,寒光凛冽,能刺痛人的双眸。她环顾四周,那股汹涌的怒气忽地消退大半,取而代之是无力和茫然。阿娇对此是如此熟悉,在那个流着血的废后之夜,她也曾木然地接过废后诏书。在她身后,是野兽般的刽子手劈碎她三百宫人的头颅。
陈阿娇已经记不太清那个夜晚自己在为什么流泪了,在别过那个夜晚后,她开始有白日恍惚的病症,把镶嵌着螺钿的盒子丢进水里,把精美的菱花镜子砸碎,听裂帛被撕裂后的痛叫声。“我为什么不随着太皇太后一起死呢?”陈阿娇问自己,可那种剧痛和愤怒还是无法消解。十多年前她若有一柄这样的宝刀在手,她会把在场所有人的头都砍下来丢到东市。
“现在也不迟,依旧是个以血还血以牙还牙的好时机!”一个声音在她心里说,“是这样,看一看,还是这批人!还是这批把自己逼入绝境的人,杀光他们绝不后悔!”
今天阿娇手里有刀,可她还是不能保护她要保护的人。她狂笑起来,在座的人听到这样的笑声都认为她疯了,只有霍去病笃定她还清醒,“她还等我给她女儿偿命,不会轻易疯的。”
霍去病一直没成亲,也不纳妾,两三年后病死,皇帝害怕无人祭祀他,把霍光的儿子过继给他当儿子。霍去病死时遗憾没有打断匈奴的脊梁,以此为借口祈求皇帝不要收敛他的骸骨,把他尸首留给他的债主,皇帝没有听。霍光送哥哥出殡那一天看到陈阿娇。
那日风狂雨急,黑云压城,河西五郡的铁甲军列阵于龙首原,送霍将军出殡。正举目凄凉之际,陈阿娇十分轻快地骑在马上和霍光闲聊,霍光被这位传闻中一会儿疯了一会儿死了的皇后吓得方寸大乱,她却很轻巧地微笑:“你哥哥应该把他的头留给我。”
在那之后再没人见过陈阿娇,她像一个含怨的艳鬼被日光吹散,消失在飞着黄沙的龙首原。皇帝直到今天才知道陈公主在地下和霍去病成亲,阿娇一直看护着这对夫妻。。
“还是成了一对儿,”皇帝低声道:“真是缘分。”
长安是埋葬伤心的地方,皇帝攀住车窗外的桃枝,狠下心折断带有小毛桃的树枝。到底是过了春天,花是一朵儿也没了,想起旧日风光,难免让人心生凄凉。“想起过去和你们一起度过的好时光,总觉得太少,少的叫我心疼。”
寸书不寄,渭水鱼浪空有千里。刘彻倚着车窗看着不算清澈的渭水微微出神,愁绪无边无际。他旧时衣袂犹有阿娇辞别汉阙时落下的新旧啼痕,现在她已与自己隔了生死。“我不打算回头,卫太子是储君的威胁,我不可能让他活着见到我死后的太阳。我要一条道走到黑,谁也阻拦不了我。你们在茂陵等我,我杀了你们家的人,任你们报复。”
卫青道:“您有没有想到太子他是无辜的?是有人——”
刘彻打断卫青,“你要我怎么和你说起过去的故事?我也是回过头才知道,原来走过的都不是记忆而是历史。再走进一瞧,才发现后来发生的一切都有迹可循。可那片云刚被风吹起来的时候,我也懵懂无知,不啻孩童。做下了错事,我只能将错就错。”
“那您现在还是个孩子吗?”霍去病冷冷的声音从前面传来,带着若有似无的讥诮,像一把刀剑插进刘彻的心口。
“不是了,我现在是一个一心求死的老人。除了不敢死,我其余地方都适合死。
刘彻望着渭水,发现自阿娇离去那一年春歇,春天再没回过他的生命,“你们不知道,我最初不想要天下,只想要阿娇的那双手。”
“母亲!母亲!”平干王刘偃抱住中了水毒的淖姬,淖姬浑浑噩噩中不知道在呢喃什么。刘偃命令医官送来汤药,淖姬一挥手打碎了药碗。自离开长安那一年淖姬落入渭水得了水毒,淖姬又在赵国落了一次水,水毒愈深,到如今已是不治待死。
“婴儿……”淖姬虚空一握,握不住这位红颜知己的手,淳于婴儿伤寒病故是四年前的事情了。她又在虚空中看到她那位长安故人的脸,“这么多年你为什么不来见我?是恨我背叛了你吗?”
刘偃看着母亲彻底没了生机的面孔,端着新来的汤药怔怔想道:“母亲和父亲赵王之间谈不上背叛不背叛,母亲方才想到的人并不是父亲,难不成是江都易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