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带着前世的记忆,必不肯原谅他。
如若得知他亦有前世记忆,更不会原谅他。
那六年耗尽了她对他的情意,重活一世,她想弃了他。
她却不知,她是他唯一放在心尖的人。
他早已动了心,比他自己知道的更早。
昨夜她叫人送冰水给他,他便有些心神不宁:她可是后悔了?
一夜绮梦不断。
梦里他在杏园与她初识,他酒后一时轻浮,为她摘下一颗樱桃,她转过头,那樱桃忽成了她的唇。
他不敢承认,一则她以为他属意黄珍儿,他若移情于她,便是负心薄情,再则他曾想过借她在朝堂立足,何其卑劣,何其虚伪,她若知晓,他在她面前如何自处?
父亲自幼待他严厉,教导他君子当端方持重,以匡扶社稷为己任。
他受黄别驾资助之恩,与其女定亲,却无意情爱。黄别驾提出退婚,他心知不该如此,却无法克制地乐见其成。
朝堂上世家阀阅林立,没落寒门之后势单力孤,纵使状元出身亦处处掣肘,何谈抱负?
得知她是素有恶名的寄月公主,他心生嫌恶,继而又想到她是今上最宠爱的公主,或可借她直上青云。
她以势压人,逼婚于他,他既厌恶,又止不住高兴,他无法分辨自己因何高兴,因她,抑或是驸马之名。
直到他为此付出代价,方才明白是因她。
谢治尘面沉如水,他不过是个伪君子,幸而她还不知。
她若得知他的真面目,必会对他失望吧。
谢治尘兀自沉浸于过往,忽听见细小的抽泣声,未及穿鞋,赤足便下了榻,几步行至青罗床前,一把撩起床帐。
青罗蹙着眉,腮上满是泪痕,仿若一夜骤雨疾风过后,零落失色的雪海棠。
睁眼见是他,却道:“谢大人回房歇息吧。”
谢治尘怔怔地望着她,喑哑道:“公主不许臣在此?”
青罗哽咽道:“谢大人尚在病中,不便挪动,本宫先搬来碧芜院住几日,待谢大人好了再换。”
谢治尘强忍着拥她入怀的冲动,冷声问:“公主此举与和离何异?”
青罗一双水光潋滟的黑眸望着他,不解其意。
谢治尘沉声道:“成婚次日便分房而居,谢某难道不会为人指摘?”
青罗垂眸不语。
前世她下意识地在外人面前掩饰二人不和,以致旁人以为她与他恩爱,现下既已决定和离,不如就冷淡些,假以时日,外人自然知道他们夫妻不睦,再和离便顺理成章了,母妃想必也不会反对。
谢治尘道:“臣可去次间榻上,抑或隔上帷屏,不会打扰公主。”
青罗只好道:“大人且自便。”
次间秋叶听见动静,隔着帷帐,在落地罩外问:“公主可要奴婢进来?”
青罗回了声不必,心知这一晚是如何睡不着了,索性打起精神,问:“谢大人可知圣上修塔一事?”
谢治尘心下一凛,斟酌着道:“圣上道心甚坚,欲在禁中修塔一座,供奉上仙,张天师近日已募集方士入宫相地。”
青罗如有所思地凝眸,苍白的面庞犹如一块精心打磨的羊脂白玉。
谢治尘心道此生他愿倾其所有,护她无虞,可她似乎不再是那个不谙世事的公主了。
长夜漫漫,若无睡意,不如想法子消磨时辰。
青罗瞥见床尾衣箱上的檀木匣子,问:“可否劳烦谢大人将那匣中之物取来?”
谢治尘顺着她的目光回身,放下床帐,取来一叠画稿。
青罗忍过一波疼痛,勉强笑道:“是黄姑娘的画作。”
谢治尘一僵,几页纸拿在手中,火燎似的。
青罗伸手接过去,就着床畔的灯,细细赏看。
谢治尘默不作声地添上一盏灯,问:“公主喜欢?”
在他看来,黄珍儿的画意境、技法均非上乘,并无可取之处。
青罗嗯了一声,忽问:“谢大人也游历过许多地方么?”
谢治尘在床尾坐了,“臣搭船自江南到长安,兴之所至,曾与友人弃舟登岸,游览胜景。”
青罗又问了好些问题,谢治尘一一答了,见她目露向往之意,想问她可是想去看看,却听她道:“对了,本宫已放黄姑娘出府,她没处落脚,兴许去了咸真观。”
谢治尘神色漠然,“谢某与黄姑娘缘分已尽。”
青罗只道他有所顾忌,“和离后,本宫可与黄姑娘解释。”
谢治尘却道:“公主莫再提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