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中大小宴饮颇多,青罗印象中却没见过她几回。
宫人呈上饮馔,太常奏乐闭,皇帝宣布开席,宫娥入殿献舞。
酒过三巡,气氛热络起来。
青罗安静地坐着,二皇子妃见她兴致不高,不再引她开口,隔着她与太子妃说话。
“父皇那盆贵妃醉酒也只有嫂嫂养得出了。”
太子妃谦虚道:“妹妹谬赞。”
青罗顺着二皇子妃的目光看过去,父皇桌案前摆了盆牡丹,正值信期,叶秀花肥,花冠低垂,隐有美人羞态。
青罗想起,曾听她母妃提过,太子妃性子淡薄,平日常是闭门不出,于宅中侍弄花草。
她放下杯盏,看向对面。
裴勖之也正隔着人群找她,发觉她看他,便板起脸,偏过头去,却忘了身旁是谢治尘,忙又回头,见青罗仍在看他,没绷住,咧嘴一笑,向她举了举酒盏。
青罗起初还可忍笑,面无表情地坐着,裴勖之偏又趁旁人未留意,向她做个幼时惯做的鬼脸。
大殿内灯影幢幢,乐音靡靡。
青罗终是没忍住,扑哧一笑。
眸光一转,不意谢治尘也望着她。
青罗忙敛了笑,恰逢二皇子妃与她说话,便附耳过去,垂眸听着。
宴至尾声,宫人捧着托盘入殿,往每张食案上放了一碟荔枝,旁人两颗,青罗仍是十颗。
驿卒之死闹得满城风雨,青罗更是众矢之的,一时间,殿内宾客俱都有意无意地看她一眼。
她母妃坐在皇帝下首的食案,亦担忧地望着她。
青罗在众人凝视中拿起一颗荔枝,慢条斯理地剥着,送入口中,那穰肉甜滑,于她而言,却似穿肠的毒药,她将那荔枝咽下,面色渐渐发青,额上汗出如浆。
殿中乐音渐止,宫娥迤逦而出,众人目光凝于青罗。
青罗只觉腹中翻涌,剧烈难忍,伏于食案,将杯盘碗盏扫落在地。
哗啦一声脆响,殿内一时死寂。
青罗“呕”地吐了出来。
裴勖之霍地起身,袍摆险些带翻食案。
太子妃忙为青罗拍背,一面拿帕子给她抹嘴。
裴勖之疾步走至近旁,“阿罗,你怎么了?”
谢治尘亦起身过来。
“我没事,”青罗喘息未定,眸中渗泪,推开裴勖之伸来扶她的手,行至大殿中央,屈身跪伏于地,叩首道,“父皇,请恕儿臣失仪。”
皇帝一面吩咐宣太医,一面道:“罗儿快起,过来让父皇看看。”
青罗直起身,却未上前,“父皇,儿臣有罪。”
皇帝诧异:“罗儿何罪之有?”
“若非儿臣喜食荔枝,驿卒便不会惨死。”
“此事并非罗儿的错。”
“是儿臣任性不懂事,”青罗含泪道,“儿臣心下难安,每至入夜,便惧怕死去的驿卒前来索命,且因有愧,每食荔枝便腹痛作呕,儿臣无法再食荔枝了。”
皇帝走下台阶,扶起青罗,温言安慰:“罗儿莫怕,让太医给你诊治诊治。”
青罗摇头,起身道:“儿臣是心病,药石难医,父皇,儿臣有一事相求,求父皇答应。”
皇帝宽和道:“罗儿但说无妨。”
青罗面露凄然,“从今往后,儿臣不食荔枝,父皇切莫为了儿臣再耗费心力银钱。”
皇帝怔愣片刻,收回手,负于身后,为难道:“驿道已开,若就此弃置,岂不枉费了当初投入的一番心血?”
谢治尘上前拜道:“陛下,臣以为可将此驿道辟为商道,收取租钱,充盈府库。”
在场臣子略一琢磨,便陆续有附议的。
皇帝沉默良久,“容后再议。”
“儿臣先谢过父皇,不论父皇如何决断,儿臣此生绝不再食荔枝,”青罗看了眼谢治尘,又道,“因儿臣而死的驿卒,儿臣愿以食邑补偿。”
皇帝点点头,笑着连说了两声好。
青罗拿锦帕拭干泪痕,远远向她母妃一笑。这是第一次,她遇事,母妃没护在她身边。
裴勖之望着她,没再过来。
散席出宫,谢治尘与她同乘一车。
青罗与他对面坐着,笑着问了一句:“大人的马又病了?”
谢治尘垂眸道:“嗯。”
夜沉如水,巍峨的宫宇渐渐隐没在黑暗之中。
青罗放下车帘,听着檐角铛铛的铃音,恍惚间又想起那一夜。
谢治尘忽问:“公主方才了结了一桩心事,何故愁眉不展?”
“谢大人,此事虽结,我却不觉痛快,”青罗把玩着纨扇上的玉坠,无奈地笑笑,“驿卒之死因我而起,我无可辩驳,可我以为错并非在我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