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靛倒也没空穴来风,数年前他确诊恶性肿瘤后曾在入院治疗之前回大陆见她,那段时间他托哥哥陈澍从药房拿了大量的镇静和止痛的药物来缓解肿瘤压迫疼痛的症状,殊不知这件事会在日后成为老爷子反狙击失败之后以股东派生诉讼为反击中合并指控陈靛个人药物滥用的呈堂证供,陈靛当时已经病入膏肓,通过全科医生的补证和巨额协议金才平息事态,这件事在后来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给陈靛在董事会和股权架构变动上带来了影响深远的信用危机,但爷孙二人的决裂才是这场对垒的本色,自那以后陈靛心灰意冷,决意将爷爷送来香港,不复相见。
但令生华扼腕叹息的是,陈靛现下分明是狡诈地把这件事编排影射成了一出浪子回头的戏码,这种时候就不得不胆寒于他藏在风趣多礼背后的冷漠本质。但冷漠归冷漠,当着她的面玩心大起也不假,甚至她还鲜见地觉出一股子幼稚可笑的胜负欲。生华心笑,面上声色不动,脚下隔着桌面一下一下钝钝地踢他鞋尖,要他收敛一点。他右腿接受腔连着义肢,鞋尖正面的冲击最是敏感,这样踢他,他右腿残肢可能还会被震得有些许发麻。
陈靛显然接收到了这犀利的讯息,因为他饶笑着把眼神转了过来,但是他全程处理的比较微妙,说好听了是面面俱到的调风弄月,说不好听是不知死活的雨露均沾:“Repentantly with sins of my flesh, I had never kneeled down at my goddess’ feet.(悔恨的是,带着这样罪恶的□□,我从未能跪倒在我的女神脚下。)”脚尖的触感不再带有弹性,换而之充满攻击性的坚硬,那硬朗而光滑没有一丝瑕疵的质感顶上生华帆布鞋尖的橡胶外缘,然后缓慢而富有耐心地沿着鞋边逡巡,最后蓦地一下,冰凉的杖杆攀上她裸露的脚踝在她小腿上若有似无地、丝丝入扣地,缱绻剐蹭。
正在这时,Chelsea为陈靛赞美诗一般的告罪发出一句欲情故纵的圣母怜悯:“Ohhhh——”
“Whoa …”始终被四六不着的神秘学拦在对话之外的韩博士在这个短暂的诨笑下终于抢到了话头,但不幸的是他没想好从哪里下嘴,于是当离他最近的陈靛的目光被他的话锋吸引过来时,他的眼睛只是禁不住惊奇地黏在了对方喉咙处触目惊心的疤痕上,他几乎是下意识张嘴发问:“Was that hurt?(那儿会痛么?)”
在座长了眼睛的都能看到韩博士正目不转睛地盯着陈靛锁骨之间骇人的疤痕,于是全桌陷入了尴尬的沉默。
陈靛顺着韩博士的目光摸到了自己脖子上的大口子,他今天从衬衫换成了在外面不常穿的T恤,深色凹陷的大疤明明白白地挂在这里——当真不是个令人愉悦的话题。陈靛一改从来笑颜,面色阴下来,冷睇似乎自己也陷入了尴尬的韩博士,沉声道:“Don’t you dare pity me.(你敢怜悯我试试。)”
韩博士见陈靛动怒也慌了神,他开始语无伦次:“No, er, I mean …”
——气氛僵住。生华托腮。
下一秒,陈靛嘴角挤出一缕细纹,眉峰骤松,眼睛眯起来,涣然低笑:“Joking.(开玩笑的。)”
“Double-Kill.(双杀。)”空气缓和,Chelsea再次凑近生华耳朵,憋着笑调侃。
但关于气切的事,陈靛也确实不想聊。他噙着一丝闲适的笑意端起面前桌上的平底酒杯,里面盛着半杯塞满冰块的棕金色液体,大方举到韩博士面前,目光真挚地看着后者,杯酒释恩仇地笑道:“Here’s to Turing.(敬图灵。)”
韩博士本来就被搞得心神不宁,此时陈靛给台阶自然赶紧抓住机会翻片儿。“To Turing.”
“To Turing.” 四个人接连碰杯。
“You guys know Turing, don’t you?(你们都知道图灵吧?)”韩博士终于接住了这个陈靛苦心孤诣送来的机会。
生华耸肩。
“Of course, otherwise we both gonna lose our jobs.(当然咯,不然咱俩都得丢工作。)”Chelsea戏谑。
“There is a Turing Lab in Ali, focusing on CV, NLP, ML etc. ”韩博士于是放心地开启了他的专场,“One of my roommates in Tsingjua is working there as a team lead now. His pay, I heard, was really astonishing. Nearly one million RMB. We two were both studying in Mechanics when we were undergrad. We both loved physics so much. We usually sit there, kept talking about theories, equations, proofs … for the rest of the day. You know. Er, he is a smart guy. He was also excellent in computer games. Yeah, things … It is. That’s it.(我在T大的一个室友进了图灵实验室,他们做计算机视觉、自然语言处理和机器学习等。他现在是实验室的团队带头人,他的薪资惊人,高达百万年薪。我俩本科期间都是学机械的,我们那会儿都很爱物理,我们经常坐在那里一下午讨论那些理论啊,公式啊,证明啊什么的……你懂的,他就很聪明,电脑游戏也打很好。对,这样是……那是……就这些吧。)”他讲到最后大概也觉出离题万里,摊了摊手,结结巴巴草草了事地收了场。
兴许是话题结束地太突然又或许是要素太多,一桌人一时陷入了沉默,生华和Chelsea前后拿起自己的酒杯抿了一口。
“Fascinating.(棒哦。)”陈靛沉吟片刻接道。生华观察到他因为久坐不适,一只手已经撑在椅边上分担左侧重量,虽然被韩博士的话弄得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但他还是依然保持着最基本的耐心礼貌发问:“ Well, what about you? How do you feel about physics? Or …(那么,你呢?你怎么理解物理?或者……)”陈靛顿了一下,困惑地顾自眨了眨眼睛,试着说:“… your roommate?(聊聊你室友?)”
“Me? Oh, I had focused on him for a long time until I came here, Hong Kong. I got the teaching position here. Money. Scholarships. Opportunities … Yeah, you know. Like that. I just … (我?哦,我来香港之前一直都很关注他。我来了这里以后有了教职,钱,奖金,机会什么的……对,你懂的,就,那些,我只是……)”韩博士仿佛自己也陷入了迷惑,他停下来似乎是在组织语言,但这段被人瞩目的窘境又令他功亏一篑,只能故作轻松地爆出一句局促的自嘲:“ You don’t believe that how can I just give it a fuck!(啊呀你不会相信我根本就不在乎!)”
不幸的是,这又是一个只有他自己能笑得出来的玩笑。
Chelsea这回已经毫不掩饰地转过头给了生华一个“WTF”的表情。
陈靛的耐心似乎也已经用尽,他明显有些难受地撑着椅面挪动了一下义肢的受力点,皱着眉头皮笑肉不笑地反唇相讥:“Should I?(我该信么?)”
生华最见不得这种尴尬场面,赶紧打圆场:“Ah, let’s go back to Physics. The theory of everything, isn’t it?(啊,我们还是回到物理吧,万物理论,对吧?)”
“Devastating!(棒呆了!)”陈靛笑看向生华,此时他基本调整好了新的坐姿,眼睛里的欣悦爱慕之情简直一不小心就要藏不住了。
“Yeah, the theory of everything.(对,万物理论。)”见到生华难得接话,韩博士又兴奋起来,“Hawking called it quantum gravity. It combines relativity and quantum mechanics … But recently, people found out the macrostate could also be explained by quantum superposition and entanglement … Do you know about Schr?dinger theory? A quantum’s superposition will be shown by it … As for the quantum entanglement, it’s like tacit agreement of all, depending on coupling between different single particle states. (霍金称之为量子重力学,它结合了相对论和量子力学……但是最近人们发现宏观态也可以用量子叠加态和纠缠态解释……你们知道薛定谔定理么?量子叠加态就是有它而来……至于量子纠缠,它就像是一切的默契,依赖于单粒子与单粒子间状态的耦合。)”韩博士貌似非常享受这样大段的讲课,完全沉浸其中,神色也安定下来。他讲到这里突然停了一下,把目光一瞬不瞬地投向生华,“It’s just like the romantic affair of two, you know.(你懂的,这就像是两人之间的浪漫情事。)”
生华被杀了个措手不及,盯着韩博士炙热的眼神,当场石化。
“Equation.(方程。)”
“What?(啥?)”韩博士从对视中如梦方醒。
陈靛冷言:“Schr?dinger equation, not theory. He had never given the derivation of it.(薛定谔方程,不是薛定谔定理。他从未给出过推导证明。)”
生华踢他,趁韩博士不注意盯上他凶巴巴一张冷脸,内心翻了个白眼——陈靛是真和这厮杠上了,小气巴巴的一点面子不给人家。一般人都不知道陈靛本科时主修的其实是空间物理,他对霍金的痴迷不亚于对马尔克斯的挚爱,所以她刚才才搬出Physics想给两人找点共同话题,现在倒好,这是要在量子角斗场上凭着科班出身吊打业余胜之不武么?
“No, I mean …”韩博士一直被陈靛没头没脑的无名气焰压制,身量比不上,还操着第二语言,本来就有点弱气,一时间百口莫辩。
从开始到结尾都听得云里雾里插不上半句话的Chelsea实在人困马乏,见韩博士还要再解释头都大了,打着哈欠连连摆手:“Come on, doctor, please. I didn’t get it. I was just in awe.(别,拜托,博士,我听不懂,但我大受震撼。)”
谢天谢地此时韩博士身后出现了一个穿碎花裙的女孩儿,她热情地上前来和韩博士打招呼,听上去似乎是韩博士带过课的学生,恰巧在这里碰到,还指了指酒吧角落卡座里围着的一圈年轻人,有意邀请韩博士过去喝两杯。
韩博士稍显为难,回头看了眼生华,生华立马抓住这个拉架的绝妙时机,问韩博士要了名片就劝人赶紧去忙了。
“Keep in touch, doctor.(常联系,博士!)”生华笑着向走远的韩博士摆摆手,低头瞟了一眼叼着杯子掩饰气鼓鼓的某人。
心道:小心眼儿,活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