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见黑,山林被黑暗包围,只剩下山顶别墅孤独的亮光。
季少虞没下山,留在了季家。
他听季月的话,也没有再去联系凌一。
姐姐说得对,凌一只是路过,过周末,不应该被他卷入这些事情。
他从前总觉得凌一傲慢,现在看来,他才是傲慢的那个人。
——傲慢地挥霍凌一的善意。
他都没问凌一会不会游泳,就擅自觉得带他来海边;他发现了凌一学业很忙,却还是占用时间陪着他胡闹;他将凌一带回来,却让他看见了这么难堪的一幕。
“季少虞,你真是个自私鬼。”
季少虞躺在地毯上,自言自语。
一个翻身,正巧压到了贴着纱布的伤口,疼得他坐了起来。
这时,他听见屋外急匆匆的脚步声。
打开门,发现是医护人员上错了楼梯来了他房间这一侧,这才又跑去对面。
那是陈薇的房间。
他靠在门边看了会儿,等到人都散去,他迈开脚步,朝着那间房走去。
季斌淙和季月也在下楼的人里边,房间里只剩下躺在床上的陈薇,以及陪护的工作人员。
“我想可以和她单独说几句话吗?”季少虞问。
工作人员有些为难:
“季先生特意嘱咐让季夫人别去见您。”
“现在是我来见她。应该不算违反我舅舅的规定吧?”季少虞说,“放心,我不会让你丢掉工作的。”
工作人员见他已经决定便没再阻止,只是提醒他,病人注射过镇静剂,可能说不了几句话。
季少虞向他道谢,关上了房门。
他站在门边有些犹豫该怎么开口。
称呼就是一个大问题,该叫舅妈,还是直接叫陈薇?
很快,床上的人主动开口,替他解决了这个难题。
“小贱种,你是准备来掐死我的吗?”
嗯,叫陈薇就可以了。
“陈薇,我觉得你生病了。”季少虞说,“我会跟舅舅和姐姐说,让他们给你安排精神医生和心理疏导。”
他想说的就这一句话。
“你说这些,是想告诉我你不怪我吗?”陈薇的声音响起,紧接着是被褥轻微地响动,她坐了起来,“季少虞,你总是装作一副天真无辜,为人着想的样子,你不累吗?”
他不打算理会,摇摇头,继续朝门边走去。
“是,我是疯了,从季斓清死的那一刻,我就已经疯了。”
季少虞停住脚步,没想到能从陈薇嘴里听到他妈妈的名字,回头看去。
陈薇这次没有看他,而是望向窗户。
窗户外的参天巨树,在白日里是财富权力的象征,此时却变成阴森鬼影,在黑暗中朝他们伸出利爪。
“你出生前的一个礼拜,我流产了,是个男孩。我每天都在哭我死去的孩子。”陈薇无声掉眼泪,“后来,你妈发生了车祸,我跟着季斌淙去了医院,从医生的口中我知道了你的存在。新生儿ICU,我见到了你。那一刻,我以为这是上天的安排,是老天爷给我的补偿。”
季少虞从来不知道这件事情,眉心微微动了动。
眼前仿佛出现了一个伤心欲绝的母亲,隔着玻璃,看见了有一个新生命的希望。
“我,我准备了婴儿房,我也买了很多婴儿衣服,我可以再次成为一个母亲!一个生出了儿子的母亲!我有你了,没有人再会嘲笑我只会生女儿!”
最后一句话,让季少虞眉头皱起。
陈薇却在哭着笑,通红的双眼和挣扎的双手变得扭曲。
忽然,她悬在空中的手放了下来,仿佛在失落没能捞出水中的月亮。
“我跑到休息室,告诉所有人,‘我可以把孩子带回家,我可以做他的妈妈,我可以好好养大他!’可是——”
陈薇看见季斓漪单手环胸,用手帕擦着为她姐姐而流的清泪,用那双漂亮凤眼流露出对她的嫌恶。
“你?”季斓漪仿佛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你也配?”
想到这儿,陈薇突然激动起来,捶打着床铺,为她接下来的嘶吼配上重击的鼓声。
“我不配!因为你的母亲是高高在上的季斓清!”
陈薇想到,季斓漪挽着沈江站在婴儿房——她为早夭儿子准备房间,只看了眼,便轻飘飘地说,“我姐姐的孩子才不会住进这种房间,砸了吧。”
那一刻,陈薇作为母亲的尊严被撕碎,丈夫的点头附和,更是让她失去了最后一丝依靠。
而季斓漪似乎还没打算放过自己,她说:“算了,不用砸,这栋房子本来就不怎么样,我马上安排人给你们搬家。也不知道陈薇怎么打理的,宝宝可不能在这种地方长大。”
……
陈薇开始模仿季斓漪。
指挥下人时,总是翘起的兰花指;心生不满时,抬起手轻轻捂鼻;大笑时,总是将手放在胸口摸着华贵项链……
“‘哎哟,陈薇哪晓得这些的啦,大学都是爸爸帮她安排的,英文都没念过。让她养孩子,我才不放心。’”
“‘跟你讲哦,我们姐姐本科就是哈佛,还是法学和公共政策双学位,那些硕士和博士学位就更不用说了,还会9国语言,我们宝宝不晓得会多聪明……是不是宝宝?呀,宝宝笑啦,也知道你妈妈很棒对不对?所以,别听别人乱讲,陈薇才不是你妈妈——’”
“‘你的妈妈叫季斓清,是天底下最漂亮、最厉害的妈妈!阿斌,你说对不对呀?’”
……
陈薇完成了她的独角戏,放下双手,孤零零地坐在床头。
现在,他能明白了,陈薇常说的那句话:“你们都姓季,就我一个外人!”
“我不知道这些,我妈妈也是。”季少虞哑着嗓子慢慢开口,“如果她泉下有知,一定会对发生在你身上的事情感到很难过。而且,小时候,我一直将你……”
“我知道。”陈薇打断他,“所以我才那么讨厌你们。”
季少虞皱起眉。
“无论我怎么揪你、打你,你从来不会告状,还总是抱着我讲‘舅妈,你不要生气,不要不开心,好不好?’”陈薇冷哼一声,“你越是这样,我就越讨厌你!”
“就像今天,你明明应该恨我恨得要死,居然还会来给我过生日?简直可笑!”
“你跟你那个短命的妈一样,活得太轻松!活得太轻而易举!全世界都对你们好,所以在你们身上才能看到那令人作呕的善良。”
季少虞听不下去,想要出言反驳,却又放弃。
现在的陈薇,无论跟她说什么,她都听不进去。
她只是想发泄,将那些遭受的精神虐待,都发泄在自己身上——就像她曾经对小时候的自己做的那样。
可是,在那场车祸里,活下来的他什么都没做,死去的他的母亲什么都没做。陈薇最恨的两个人,是在这场豪门闹剧里最无辜的两个人。
季少虞不想再待在这里。
见到他离开,陈薇像是被扯到了神经,大声呼喊着他的名字。
“季少虞,季少虞……季少虞!”
陈薇踉跄跌下床。
拼命地想要靠近他,却因为镇静剂无法控制身体,勉强撑着床沿,弯腰站起,双眼猩红,大口喘着气,想对他说什么——
“舅妈,你好好休息。”季少虞停顿了一秒,补充道,“对不起,我这令人作呕的善良,让我还是下意识这么称呼你。”
“再见,陈薇。”季少虞关上了门。
-
走出房间,季少虞恍惚失神。
他忽然有点走不动,扶着栏杆走到楼梯,慢慢坐了下来。
头偏着,倚在木质栏杆,双眸无光。
所在的楼层是三楼,很轻易就将脚下客厅尽收眼底。
季斌淙坐在沙发,举着手机,正在对屏幕那头的人解释今天发生的事情。
流了很多汗,头发被汗湿,小心翼翼擦着,但随着季斓漪声音越来越大,汗也越流越多。
——陈薇眼中的懦弱丈夫。
他移开目光,看向一旁在对站成两排的佣人训话的季月。
站在陈薇身后的人,为什么没能第一时间制止?去拿医疗箱,为什么耗时那么久?打翻在地的汤碗,为什么没有立刻清理?
——陈薇重男轻女养育下的强势女儿。
所有人都像木偶,被提的手臂打视频,被按着脑袋听训斥,唯一算是人的——
两个不会中文的外国人,坐在角落上耳语,跟在Oprah Show的现场观众一样,时不时做出夸张表情。
很快,他们看见了季少虞,抬起手跟他挥了挥,努力挤出礼貌得体的微笑。
——也是假人。
「迈阿密救火大英雄」走到季月身边,告诉她,她的宝贝弟弟正在楼上看她。
季月抬起头,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什么都没有,只有空荡荡的楼梯。
她翻了个白眼,把人凶了回去。
季少虞走了。
他不敢走正门,顺着卧室外的阳台爬了下去。
花爬架被他踩断几根,发出声响。
忽然,蹲在灌木林中除草的园丁站起身,直直地盯着他。
季少虞靠着砖墙,身旁便是明亮的木窗,将他因紧张而微微发颤的嘴唇照得无比清晰。
他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却生怕对方会先喊叫出声。
被发现就走不了了。
下一秒,园丁推了推眼镜,像没看见他一般,重新弯下了腰。
季少虞认出了人,是丁叔。
丁叔有个跟他差不多大女儿,一次顶替腰疼生病丁叔上班时,把陈薇最喜欢的花弄断。季少虞看见了,帮她顶了下来。
对他来说只是一个小忙,对丁叔一家却不是。所以现在,丁叔也同样帮了他一个小忙。
季少虞松了口气,朝着大门跑去。
咚!
忽然,像石子的东西落在了他脚边。
低头一看,是自行车钥匙。
季少虞回头,见到了再次蹲下身的丁叔。
他轻声说了两个字,抓起钥匙,在夜色中,全力奔跑。
骑离别墅数百米后,周遭灯光渐渐黯淡,只剩下不远处的昏暗路灯。
季少虞刹车,看着那吃人的黑暗,握着车把的手心渗出汗水。他怕黑。
就像他曾经告诉过凌一的那样,这是天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