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瑄喝了半囊水,止住咳嗽,顶着累红的脸,上前作揖。
“真人好体力。”
扶摇子捋了捋胡须,似笑非笑。
“多谢这位……什么大人。”
旁边新收的弟子竖起手掌,掩唇提醒:“天官,吏部尚书。纪瑄。”
扶摇子恍然大悟,“天官大人多礼,迎接老朽,这阵仗,太隆重。”
纪瑄:“陛下亲自着我相迎,不隆重。”
“唉,老朽这记性。瞧着眼熟,就想不起来,叫不出名。”扶摇子端的一派仙风道骨,“大人可真像我一位故人啊……”
纪瑄呼吸略顿了一顿,“那想是有眼缘了。”
观门前打机锋,扶摇子是揣着明白装糊涂,还是真糊涂,分辨不出来。
“非也非也。”扶摇子打理着拂尘,忽然一拍身旁弟子的手,“想起来了。我以前的大弟子,有个哥哥,与天官生得极像。”
羽秀差点给师父叫好了。
阴阳得妙啊。
三清观的人,心里都暗爽。
纪瑄本人恍若未觉,“哦?那弟子,可跟着您回来了?”
“唉唉唉,是是是。”扶摇子一连数道像是应,又像只是语气助词,不置可否。
“那我倒要见一见了。”纪瑄冷漠的脸有了波动,“我可……一直盼着有位妹妹,跟在身前。”
“诶,老朽刚回来,你就想抢人,不礼貌吧。”
新弟子搭腔拱火,“师父,年轻人嘛,脾气燥。”
扶摇子一拂尘打在他脑袋上,“堂堂天官,你也配说他?”
新弟子忙打摆跪下赔罪。
“弟子多嘴了。”
纪瑄没甚所谓。
搭在袖中的手,互相交叠。雕刻削掉没长好的皮肉,又被他撕开来,再贴回原位,再撕开。
好吵。
他喜欢来三清观,又不喜欢。
喜欢来,是因为总能看见她;不喜欢来,是因为他总能听见她叫自己,“二哥二哥二哥”的,和雀鸟一样闹腾,他一抬眼,少女又“砰”地不见了。好吵。好吵。
纪瑄心里升起微妙的烦躁,“喜欢多嘴,那嘴,便不要了吧。”
“哗”的一声。
弯月刀出鞘,兵士大马金刀,要去割新弟子的嘴皮子和舌头。弟子吓死,抱扶摇子大腿不肯放。
弯月兵来势汹汹,一把弯月刀使得呼呼作响。士兵挑小臂,借手腕力挥出,弯月刀在半空滚成风火轮,呼啸着朝弟子而去。
哪里是割舌,分明是取名!
叮的一声,扶摇子抬起拂尘。
定住了弯月刀。
锋利弯刀,就像被套了紧箍咒的猴子,任凭它如何旋转迅速,势都是越来越缓,甚至生生被磨直了。
最后哐啷作响,无奈落地。
赵故都吃惊,“弯月刀,直了?”
这老道,还真不可小觑。
木头怎么把铁磨直的?别欺负他外行,不是说好了金克木的吗?
扶摇子挡刀,弯月刀变直。
他收起拂尘,让弟子退后。方施施然对纪瑄道:“做人,就如同锻刀。”
“做人,要有风骨。要知恩,骨不可折。 ”
“天官,是也不是?”
“老匹夫。”纪瑄冷冷吐字。
他已经看不清眼前,身前身后,总是筝儿的幻影来来回回,冲他聒噪说话,“二哥,这可是我师父。”
“二哥,你欺负我师父,我以后不理你了。”
忽而娇俏少女,银铃般的笑声,变得沙哑冷厉。表皮一层层脱落,变得焦黑露骨,朝他一步步走来时,身上一寸寸地掉黑灰。
那具焦尸上,却有锁链。
每走一步,铁链都发响,像极了夜晚铁链撞在门框上的重击声。
“好烫。”
“救我,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二哥,你放过我。我不想死。”
他哑着嗓子,连眼白都快翻出来,仍旧无声回应。
【不,你不会死的。筝儿。】
他反复催眠自己,纪筝回来了,她没死,她回西京找他复仇了。才没有让全部的理智都逃离出笼。
连白日的幻觉,都这样严重了。
他不能当众叫赵故把自己绑起来。
片刻功夫,纪瑄的脑门上起了一层薄薄的汗。
“老匹夫,看在筝儿的面子上,说教差不多了。我要见她。”
“不然,弯月刀直了,再敲弯就行。”
“刀没了就再打,打多少把都行。”
“这三清观的舌头,不够我割。”
“大理寺的竹签,一串一个人,请你看看?”
扶摇子正肃了眼色。
坑挖得够深了。
好在,年轻人进坑了。
他跳了。
扶摇子暗笑,“请神大会,一年一度。天官赏脸?”
纪瑄:“没兴趣。”他从来没去过。
“往年无趣,今年有了新人,说不定有趣。”
扶摇子投来目光,一对眼,纪瑄懂了。
那个“新人”,是筝儿吗……
纪瑄死死掐紧五指,“好,届时观礼。”
“三月三,重启之时,天官大人,可别忘了来。”
“你说什么?”纪瑄听到关键词,脑门都发冷,冲上来要质问扶摇子,冷不丁一脚踏空。差点没站稳。
眼前景象从三清观变成郁郁葱葱的树木。
这一脚,他踩在了山脚下的阶梯上。
纪瑄难以置信地回头,身后还是三清观,身前却是山脚。
眼看着扶摇子在他面前,他根本就碰不到,摸不到。
一道无形的屏障,将他与三清观所在的空间,切割开来。
没有进观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