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欲开口,窗外骏马一声嘶鸣,马车急速停下,引得车内一阵震荡颠簸,茶盏药瓶叮当作响。
“大人,是韩中丞。”十一在帘外低声通报。
花时随林慕白目光齐齐望去,此刻马车途径官道,正巧碰上一身朝服归家的御史台官员,那人大敞轿帘悠哉煮酒,似乎等着林慕白主动让道。
这番轻慢作派倒令花时有些印象。此乃当朝太傅独子,姓韩,名修谨,常穿一身暗紫衣袍,更是林御史生前花费许多心思栽培的得意门生。
最招眼的当属一双肃冷凤眸,偏生写满慵懒神色,举手投足间气度雍容,似醉非醉般不可侵犯。
他玩味轻笑道:“我当是谁,原是林少卿在此,韩某近来身体抱恙,难免礼数不周,林少卿大人大量,烦请担待一些。”
林慕白亦回以微笑:“只是虚礼,韩中丞无需介怀,想来韩中丞公务繁忙,我等便不在此误事了。”
十一意会,命车夫调转车头,车身很快挪至另一边,为韩修谨腾出一条道。
“慢,”韩修谨倏忽截住话头,“今晨陛下紧急召见三司,商讨新科舞弊一案,林少卿燕尔新婚,可是贪恋软玉温香,忘了时辰?”
有这事?
花时回想起来,正午之前她都没睡醒,而相府又不隶属三司,来不及听见消息也是正常。
新帝登基不到一年,朝局动荡尚未平稳,民间上下竟这般蠢蠢欲动。
林慕白默了默,仍是不卑不亢地说:“此事无人知会我,稍后我自当向陛下请罪,有劳韩中丞带信,下官在此谢过。”
他无意纠缠,韩修谨却未必。
“无妨,反正林少卿无论身在何处,皆能如鱼得水,何况昨夜正逢人生四大喜,陛下又怎忍心责怪于你。”韩修谨懒懒靠上软垫,浅酌一口温酒。
“韩中丞谬赞,只是圣意难测,依下官之见,不该妄自定论。”
“……林少卿好生无趣。”
语毕,韩修谨摆出倦怠的神情,拉下轿帘再不言语,随侍一声令下,霎时骏马扬蹄飞奔,烟尘四起。
花时听出韩修谨意有所指,但始终不解其意。
她眨眼看向林慕白,却无意捕捉他眼中转瞬即逝的灰霾。
“你……是不是还没祭拜完就被我打搅了,不然你再去一次,我等你?”花时自知兹事体大,难能愿意替他着想。
先前怀揣恶意口不择言,中伤他父母双亡是一回事,如今也算和他生母打过照面,心虚到无以复加又是一回事。
林慕白恢复一贯的温和,眉眼含笑:“怎会这样想?难得你对我有那么一丝上心,我心中自是欢喜。”
罢了,从他嘴里套出真话,恐比要他的命还难。
花时犹疑半晌,低眸小声道:“其实,那天谈及你爹娘……是我冲动失言,还未与你说声抱歉。”
他收拾茶具的手一顿,旋即若无其事地按需摆好,才重新侧身坐回花时身边。
“无碍,气头上的话,听过便忘了。”林慕白甚至反过来宽慰她。
官道回程路途不远,期间大夫处理完花时脚伤,马车只消片刻就停驻在相府门口。
细雨将歇,门前石狮旁,不知何时蜷缩了一名布衣麻衫的妇人,见花时露面下车,急忙起身走来。
“你干什么,站住!小姐若因此有了什么闪失,休怪我等不客气!”
花时正搭着林慕白的手徐徐踩下踏板,便听得守卫大声喝止妇人上前,引来她下意识的侧目。
“……可是时姑娘回来了?今日府中无主人,我本不欲打扰,可山中岁荒,流寇称王,民妇实在走投无路,才贸然前来求个安顿。”
妇人说着退回石狮旁,站在原地惶惑不安,姣好面容因许久的风吹日晒,横生几道额角细纹。
待花时强压满腹疑惑,抬眼看清妇人相貌时,被震惊得说不出话。
“啊!你是……”
此刻立在他们面前的,赫然是林南箫的生母,柳蔓菁。
话未说完,林慕白应声打断道:“是我远房姨母。”
林家灭门一案至今存疑,留有活口已然不易,现下的确不是大庭广众相认的时候。花时识趣闭了嘴,又因左脚愈发肿痛而紧抓林慕白臂弯。
林慕白不欲多言,稳稳扶住行动不便的花时,眸光暗藏复杂:“难为姨母一路奔波劳顿,有话不妨随我回府再说。”
“不……”柳蔓菁受惊后退,看他的眼神犹如见到索命恶鬼,“你这疯子,从箫儿手中夺走的东西还不够吗,究竟怎样才肯停手!”
花时闻言微诧。
难道说林南箫受尽打压的缘由,当真和他脱不开关系?
“姨母说笑,除开圣上赐婚一事,我何曾夺人所好。”林慕白移开视线,欲携花时进府。
“等等!”花时忽的挣开他,“林……姨母千里迢迢投靠不易,不若就在府中小住一段时日,寻到安身之地再做打算。”
“不可,她随我回林府。”林慕白斩钉截铁。
这番说辞,要么急于灭口,要么担心秘密败露,花时必然不买账。林夫人的出现,无异于是了解真相最有利的突破口。
“身正不怕影子斜,没做过亏心事的人,何须担忧?”她气鼓鼓地上前挽住柳蔓菁,忍着脚疼就要带人进府安置。
却不知此刻急促的呼吸声,早已出卖她的故意逞能。
林慕白眉宇微蹙,立在花时身后道:“你有心叙旧,我不阻拦就是了,何苦折腾自己的脚伤。”
“然姨母愿意暂居谁家,并非你我说了算,总该尊重姨母的意见,”他话语稍顿,淡淡扫了柳蔓菁一眼,“姨母觉得呢?”
花时正要争辩,柳蔓菁却先她一步停下,颤抖着双肩,凌乱发丝贴在鬓角,同林慕白四目相对。
不知错觉与否,花时竟在她眼中瞧见一闪而过的滔天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