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成掀翻了书生的轮椅,书生摔了出去,半天爬不起来。
但是他却瘫在地上,哈哈大笑起来。
“数年同窗,我竟没看出你是这样的孬种!”斯文虚弱的男人似乎从未如此大笑,通红的眼角甚至笑出了眼泪,“你官至一城守令,领天子俸禄,携娇妻幼女,却龟缩到这个地步——你枉为人臣,枉为人夫,枉为人父!”
齐成浑身颤抖:“谢家幼子继位,那老畜生已经死了!”
书生微微一怔,慢慢地坐了起来,撑在地上。
他冷淡地“哦”了一声。
“原来如此,死了啊。挺好的,干净利落,开开心心死了。你老婆女儿,就当没有被糟蹋至死,就干脆既往不咎——”
下一瞬,他脸被打偏,满嘴是血。
齐成攥着拳,手指已经红肿,目眦欲裂:“你知道个屁!”
他几乎是在怒吼:“你什么都不知道!你凭什么指责我——你根本没有想过,为什么她们出事,正好是大灾之后?你没有想过!”
书生捂着肿起的脸颊,慢慢睁大了双眼。
“因为那年,我上了京!”齐成的声音已经接近于咆哮。
书生嗫嚅着,许久才挤出几个字:“你去……汇报给朝廷……?”
“是啊!”齐成似乎已经不顾一切,怒吼的声音震得屋顶灰尘洒落,“谢家侵吞了多少官家土地,盘剥了多少农民血汗,放了多少贷,害了多少人,仅仅大灾那年就让平川城内外人口没了七成!”
他像是在哭,又像是在笑。
“你以为我就没有良心吗?你以为我不想做民之父母吗?可我得到了什么?我从京城回来,我看到的就是我妻子女儿被……扔在街上……”
他再也说不下去,跪在地上,啕嚎大哭。
“这十年。只要我闭上眼睛,她们就在看着我!我根本不敢睡觉,我十年没有睡过一个安稳觉!”
书生神色奇异,像是不屑,又像是怜悯。
他慢慢撑起身,坐得更直。
“十年前……还没有韩相。”他嗓音微弱,毫无中气,却固执地开口,“当年京城学堂,流传着一句话……沈氏奇,韩氏雄。以韩相的雄才,即使是谢家……”
“没用的。”齐成哭声渐歇,声音哽咽,“他再有手段,也只是寒门贵子,根本没法与这样的天骄相抗。”
书生没有说话。
齐成轻声道:“不只是权势。谢家不仅有私军,有护卫,还养了很多异兽,听说……还养了一位异人。有刺客行刺,老畜生死了,小的却被救了下来。”
屋外的白,忽然浑身一颤。
“谢氏是恶虎,但他们养了很多为伥鬼。没用的,我们斗不过他们的。”齐成极为压抑地开口。
书生没再说话。
他双手撑地,艰难地爬到掉落的信件旁,将其揣到怀里,又慢慢爬到轮椅边,扶起轮椅,费尽力气地将自己挪了上去。
他推着吱嘎作响的轮椅,走之前只留下了一句话。
“就算是死,我也要死在去京城的路上。”
名为齐成的平川城守,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屋外,黑云压城。
坐在屋顶上的白衣少女,右手捂着眼睛,仰着头。
泪水从她指缝间滑落,带出破碎的呢喃:“怎么偏偏今天不下雨呢。”
她深深地呼吸,想要平复情绪,却忽然一顿,放下了手。
少女眼眶发红,却死死注视着城主府中一个异样的身影。
那人穿着差役服,行踪却鬼鬼祟祟,从厅堂的另一头出来,不停朝四周张望。
仅仅迟疑了片刻,白就跟了上去。
她保持着相当远的距离,跟着他穿过了大半个平川城,最终来到了——谢府。
眼看着那人与门房通报,顺利进去,白却猛然止步。
这看似寻常的一幕,却比什么都让她痛苦。
白慢慢后退,甚至踉跄了一下。
她忽然转身,大步离开,走得越来越快,甚至在城中奔跑了起来——
城中似乎有什么冲突,饥民不知怎么,似乎涌到了大街上,谢家家丁们在吆喝着什么——但白视而不见,听而不闻,撞开了若干骂骂咧咧的家丁,又被躺在地上的饥民绊了好几脚,最终又回到了城守府。
无视于愕然的门口守卫,白直接冲了进去,冲到那个厅堂里,对着里面大声道:“我不是伥鬼!我——”
少女的声音戛然而止。
她震惊地望着房梁上垂下来的绳子,以及绳上悬吊着的人。
须发灰白、远比实际年纪苍老许多的城守,已经脸色青紫,样貌可怖,没了呼吸。
白衣少女望着他,呆滞了半晌。
她有些恍惚地走了过去,伸手,想去抓他的脚,将他放下来。
结果府衙的差役们纷纷冲了过来,见到屋中情景,大惊,纷纷亮出了兵器。
“什么人!你,你对大人做了什么!”
“白衣黑发的女人……是谢家!是谢家的异人!”
“谢家竟然——到今天都不放过大人!”
或震撼或悲愤的声音充斥着她的耳朵,少女捂住双耳,不管不顾地跑了出去。
她再度在城里飞奔,顾不上自己又撞到了什么、撞倒了谁。
泪水糊住了她的眼睛。
她直直冲进谢府之中,无视一切守卫、护卫、仆役、婢女的瞪视和斥责,直直冲到了谢明流的院子。
谢明流正在书房里。
少年皱着眉头,左手拿玉制筷子夹了几块精巧的糕点,右手正在翻阅着什么文书——
听到门口的动静,他神色不豫地抬头。
白在门槛外站定,慢慢擦去眼泪。
她望着谢明流,定定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