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只是过目不忘。”他淡淡道,“医女说的医理,她能听得懂。大人都未必能分辨清楚的药材,她能分辨。”
白愣了一下。她看着小女孩,逐渐露出最柔软的笑容。
“真好。”
她眉目温柔,却仍旧夹杂着怅然,仿佛有什么不可解的心事。
沈宁望着她的脸,始终攥着少女手腕的手,慢慢攥紧。
他欲言又止,最终还是带着恼色,问了出来:“韩氏到底……”
白却顿住,再一次挣脱他的手,快步走开了。
又一天过去了。
昨日的流民还没有彻底安顿下来,新的流民又来了。
这些人比之前的更为困顿虚弱。因为在这之前,他们已经被数座大城拒之城外。
白终于得知,如今的天下,已经变成了什么模样。
异常的大雪覆盖了天下,在这马上就要秋收的时节。粮食减产,寒冷也冻死了许多人,大大小小的骚乱在各处爆发。
有些流民甚至集结一处,摇身一变成为流寇,骚扰劫掠所经过的村庄,从而让更多的普通人,变成了无家可归的流民。
和焦头烂额的沈宁、越来越烦躁的长青一起安顿这些新来者的时候,白往远方看了一眼。
极目所见,天下皓白。
又一天。
京城已经几乎成为了一座银色之城。城郊的田地、道路,都被雪色覆盖,而京城码头处的河道已经变成了一条凝固的冰河。
无数船只被嵌在冰面里,如同无情自然手中的玩具。
白走到河面冰层上。
她发现,这些船里,也包括韩无策那条满是机关的小船。
河运彻底停止了。
各地的货物无法北上,作为赋税的粮谷羁留在各地,京城的粮食储备已经捉襟见肘。
传说中的京城城守终于现身了。
此人安排打开了京城的常平仓,但是这一次,没有韩无策的主导——
常平仓的粮食,甚至没有进入市场。
珍贵的陈粮,率先用于补充宫中用度,然后便是达官贵人们的仓储。
营地里,沈宁的眉心已经有了极深的折痕。他比以前还要消瘦,脸色黯淡发青,只有两只眼睛还是闪烁着雪亮光芒,如同麟麟的鬼火。
“现在有钱也没有用了。”畸人告诉白,“没有粮食,用钱也买不到。”
“而且……”他顿了顿,沉声开口,“天下各地,盗贼纷起。我们这里,也要不得安生了。”
白沉默了一会,道:“我会维持这里的秩序。”
沈宁却摇了摇头。
“不是内部的秩序。是……”畸人顿了顿,没有说下去,但眉头却深深地皱在一起,像是要打成死结。
白忍不住伸手按上他的眉心,想将其按平。
沈宁一动不动地望着她,忽然拉下她的手,死死攥住。
畸人冰冷地开口:“在谢家藏书阁上时,你说,我是你的友人。”
白微怔。
“我自认没有友人。但如果,你还认这句话,就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如果你依旧不肯说——”
他沉默了一会,道:“那你就永远别再对我提这两个字。”
白衣少女望着他。
畸人第一次没有在这样的目光下移开视线,反而不避不移地看着少女,目光寒冷又灼然,像是寒潭上浮动的鬼火。
良久,白动了动唇。
“韩无策,跟我说了一句话。”
沈宁“嗯”了一声,耐心地等她组织字句。
最后,少女似乎找不到更加合适的字眼。
她低下头,轻声开口。
“他说。为我杀人吧。”
沈宁双目骤然睁大。
帐篷内。
长青还与小队一同在外巡逻,此时三人共用的帐篷里,只有少女与畸人二人。
白坐在干草堆上,沈宁坐在她对面,神色肃然。
“将韩氏被撤职的因由,都告诉我。”畸人定定开口。
白想了想,将皇榜上看到的罪名重复了一遍:“那上面说他专权僭越,上给皇帝的密折,都要他先为过目,随意扣押。”
沈宁沉着脸:“这确实是重罪,但也有可能是伪造证据的诬陷。”
“……诬陷?”
沈宁看了一眼神色茫然的少女:“密折递交之前,是要封入密折盒的。所有的密折盒,合上以后,都只能用同一把钥匙打开。这把钥匙,在天子手里。”
畸人顿了顿,又道:“那把钥匙巧夺天工,极难复制,与一朝玉玺是同等规格的重宝,必然有重重守卫。即使是韩无策,要将其弄到手,也很难。”
白看了他一会。
她的表情,从茫然,到回想起什么的思索,到恍然,最后变成苦涩。
“密折,长什么样?”她轻声问。
沈宁一怔:“启朝密折都是掺了金粉的卷轴,防止伪造。”
白忽然笑了笑,只是笑容有些发苦:“我在韩无策的船上,见过一种撒了金粉的卷轴。就在他的书案上。”
畸人一时失语。
“可是……”他难以理解,“这怎么可能……”
“你说巧夺天工。”白轻声道,“沈宁,这世间任何巧夺天工的东西,都比不上韩无策的船——和他的右臂。既然有人能给他做出这两样东西,那区区一把钥匙,算什么呢?”
沈宁愕然。
但很快,他反应过来,皱起眉。
“你说韩无策是你的新目标。你想要的——是他的手臂?”
白慢慢地点头。
“那你……”沈宁有些迟疑。
白垂下眼睫:“他说,朝廷不允许一个残废之人居于相位。如果我取走他的手臂,他就无法护住平川城。所以……我放弃了。”
沈宁神色复杂变幻了一会,最终,缓缓呼出一口气。
“无论如何,只要你不是被他哄骗迷惑,就还不算太糟。”畸人眉目孤寒,带着倦色,“我以前未见过此人,只是听到些传闻。但那些传闻……”
“他不是一个好宰相吗?”白忽然问。
沈宁沉默片刻,方道。
“对于启朝百姓来说,他或许算是良相。但是对于同僚来说,他是权臣。”
畸人低声开口:“他的传闻,有部分不知真假,但有一点确是事实:他的仕途里,每一次高升,都有同僚、下属、上级结局凄凉。”
他面容青白,神色孤戾,慢慢道。
“背后议论短长,本非君子所为。但……我不希望下一个是你。”
“不能是你。”
这几个字,他说得很轻,轻到几不可闻。
白微微一愣,想说什么,却被沈宁打断。
“所以,他让你杀的人是谁?”
“……不知道。”白慢慢捂住了脸,声音从指缝中幽幽传出,带着点羞愧,“我当时心里很乱……没有答复他就跑了。我好像做了很没出息的事……对不起。”
沈宁一时沉默。他似乎有些无语,但最终只是叹了口气。
“这也正常。”畸人面目冷淡,话语冷定,但内容却是安慰的,“毕竟听到了那种荒唐的要求。无非是想借你的手,除掉这次想致他于死地的政敌,帮他重回相位。”
白衣少女依旧捂着脸。
“那一瞬,我脑子一片空白。”她轻声道,“我不知道这个要求到底合不合理,我不知道韩无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不,我甚至感觉……也许,我从来都不曾了解过人。”
沈宁沉默片刻,伸手抓住少女的手。
他手指扣入她指间,将她的手从脸上拿了下来。
果不其然,少女眼眶红红,眼角犹带湿意。
畸人沉默地望着她。
少女愣了一会,开口控诉:“你这样是很不礼貌的。”
她眼里带着水光,鼻尖也红红,神色很郁闷,像是完全没想到会被拿下遮住脸的手,看起来尤为可怜可爱。
畸人板着脸。
持续板着脸。
忽然有一瞬,板不住了,笑了一下。
那笑容一闪而逝,很快男人就恢复了惯常的冷淡神色。
“别理他便是。除了手臂,你有求于他,无非是为了平川城。现在天下皆大雪,到处流民生乱,平川城对于上位者而言,已经不是首要的麻烦了。”沈宁平静地分析。
“至于这些流民……”他定定地看着少女,“我们自己做的,不也很好么?”
白怔了怔。
“你不必被他逼迫做任何事。”沈宁松开少女的手,顿了顿,抬手,轻而缓慢地擦去她眼角的泪痕,“你……是自由的。”
他指尖是粗糙的薄茧,白愣了一下。
“……好像,也是。”她轻声道。
畸人望着她,双目幽幽。
白突然发现,他每每看向她的眼神,都很特别。
那些眼神通常很轻,轻得像雏鸟的绒羽,虚虚地凝在她面上;却又很重,像是比他背上背负的驼峰更重,藏着许多沉重如山的心事,只能从眼神中泄露一二。
白迟疑了一瞬,开口:“你是不是有什么……”
话想说。
但是还没等她说完,帐篷外就传来了哭喊,伴随着厉喝:
“缉捕反贼!不许动!你,你,你——那边的,都别想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