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纸间新梅
夜雪埋葬了所有人的心事。
郗恢拎着灯笼匆匆回到了郗道茂旁边,而在这之前,王献之已未卜先知般溜走了。
“我这大舅哥看的太紧了。”王献之向自己五哥王徽之抱怨道。
“郗家就表妹这么一个女郎,可不当掌上珠般保护着。”王徽之说着,斟了一杯酒。
庾昭也从人群中跑来,将刚刚情状一一将给郗道茂听。
“听闻是山阴贺家郎君同一位绣娘争灯笼,绣娘不肯让,当场将灯笼烧了。”庾昭眉飞色舞地讲着,让郗道茂很是好奇她如何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了解清楚整个事件?
“哪家的绣娘,胆识倒是不错。”郗道茂对贺家郎君的风评略有耳闻,此时不自觉偏向了那位绣娘。
“听闻是琅琊王氏的,后来还是王家长房的二郎君出面,平息了风波。”庾昭所说之人,乃是王献之的堂弟王琰。
“今年的庙会可真是热闹。”郗道茂不再追问剩下的事情,只是在回程时掀开帘子,望向刚刚发生喧闹的灯笼摊子。
人群散去,那位绣娘也早不再原地。
就在众人昏昏欲睡之际,那位传奇的王氏绣娘出现在了桓温府邸的门前。
雪渐渐紧了,李令仪身上穿着师父新给她做的冬衣。可饶是冬衣温暖,她的周身却还是格外寒凉。
午后,师父突然塞给自己一袋碎银,笑着让自己去逛庙会。她便欢欢喜喜地邀了自己的好友,一齐往最热闹处逛着。
夜幕落下时,她遇见了那位不讲理的贺家郎君。彼时她正立在永安楼前猜灯谜,琳琅指着最上头那一盏道:“令仪,这一盏好看!”
李令仪瞥了一眼,只见上面写着:“一山复一山。”
“拿下来吧,谜底我猜到了。”李令仪对店家说道。
灯笼递到她手上时,李令仪回道:“一山复一山,不就是一个出字嘛!”
她正要把灯笼送给琳琅,就看到灯笼手柄上多出了一只手:“等等。”
“这个谜是我先猜到的。”身后一位穿着石榴红锦袍的郎君傲然地站在了李令仪面前。
“大家都看到是我先说的谜底,郎君若是想要灯笼,还是再去答一题吧。”李令仪拿着灯笼后退一步道。
那位郎君显然没想到李令仪会这么强硬,脸上有些挂不住,努力挺直腰杆对她道:“你知道小爷我是谁吗?别说要一盏灯笼,就是要你这个贱婢的狗命都是我动动指头的事。刚刚跟你说话是抬举你,别不识相啊!”
李令仪打量了一下他,一身没过水的锦袍,腰间挂着芙蓉玉的玉坠,头上的金簪色泽鲜亮,一看就是世家子。
她看了一眼琳琅,遗憾地将灯笼递向了对面的郎君。
而就在那人即将拿到手时,李令仪突然松了手柄,灯笼落地的那一刻,里面的烛火被震倒,火苗迅速燃上了整个灯笼。
石榴红郎君大怒:“贱婢!你敢戏耍我?”
李令仪淡淡地回道:“郎君误会了,婢子手不稳,不小心而已。”
而她脸上却露出了一丝轻蔑。
此时永安楼外剑拔弩张,李令仪忙着应付那位世家子,并未察觉楼中一位白衣道袍的男子正靠在窗边看着这一切。
烛火映照下的李令仪脸上带着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桀骜,她虽然身姿单薄,只穿着一件银红色的对襟襦裙,可眼睛里的毅然却格外明亮。
可石榴红的郎君恼怒到了极点。他挥挥手,跟在他身后的几个小厮迅速涌了过来。
琳琅有些害怕,赶忙去抓李令仪的袖子:“令仪,咱们快走吧!”
“走?没那么容易!”那郎君冷笑一声,“敢惹小爷我,算你们倒霉。”
说着,他就要伸手去抓李令仪的袖口。李令仪灵活地闪开,挡在琳琅前面,对他道:“这位郎君,婢子虽不知您的身份,可您也忘记问婢子了。婢子是琅琊王氏绣坊的绣娘,今日婢子无意冒犯,还请您见谅。”
“你以为拿琅琊王氏就能压我了吗?”石榴红怒气冲冲地吼道,“今天你敢招惹小爷,那就该为此付出代价。看你有几分姿色,又如此不识相,还是跟着小爷我回去,让小爷亲自调教调教你。”
李令仪觉得一阵反胃:“郎君请自重。婢子虽只是琅琊王氏的绣娘,可今日是上元,这里又是会稽最热闹的地方,您今日带走婢子,明日整个会稽都会知道这件事。婢子一人不要紧,可若琅琊王氏觉得您蔑视其族,恐怕您的日子也不好过?”
东晋建国后,便有“王与马共天下”的说法。琅琊王氏一族在东晋算是第一世家。是以无论对面是哪家的子弟,她都有底气琅琊王氏可以压过他的家族。
果然,石榴红郎君有些忌惮了。可碍于面子,他不肯就此罢休。
而李令仪说完这话后,只是往后退了一下,却并未有请罪的表示。二者之间紧张的气氛还游走在这一片。
而就在这一刻里,一位穿着相思灰道袍的郎君站在了二人的中间。
他笑着对石榴红的郎君道:“道济兄,好巧啊!”
石榴红的郎君,原是山阴贺氏的嫡次子贺济(字道济)。
“王二郎,你什么时候回会稽了?”
相思灰道袍的男子笑道:“今日冬至,怎能不回家守岁?”
相思灰道袍的男子,乃琅琊王氏大房的幺子王琰,字季琰。琅琊王氏在这一代分支甚广,其父王籍之乃是书圣王羲之的兄长,两家兄弟子侄也多有来往交流。只不过王琰今年刚刚被授官,一直待在建康,年末才刚刚归来。
贺济寒暄完后,才想起来刚刚伶牙俐齿的李令仪:“季琰久不归来,不知道自家还有这样一位伶牙俐齿的绣娘吧?”
说着,他的目光对上李令仪,脸上尽是愤懑。
王琰清风朗月地笑笑,不动声色地挡在了李令仪面前:“让道济兄见笑了。只不过你我二人许久不见,是否该痛饮一场?”
他给了贺济一个台阶,贺济也不好不下,只能大笑两声,揽上王琰的肩头:“走,今日痛饮三百杯!”
王琰随他笑了笑,离开时回头看了一眼李令仪。
李令仪知晓他在为自己解围,感激地对王琰福了福身。
她抬头时,恰逢繁星满城。王琰不禁心颤了一下,随即回头,和贺济走进了雪中。
李令仪还站在原地,雪花落在她的眉眼上,她始终没有抬头。
永安楼中的男子仍旧观察着她,看到李令仪和琳琅走远,他才回过头去,为自己斟了一杯酒。
“天师刚刚看什么呢,这么入迷?”跟在他旁边的小厮这才找到机会开口问道。
“没什么,今夜的月很亮。”他淡淡地饮了一口酒,回道。
李令仪拎着冰糖葫芦欢欢喜喜跑回了绣坊。谁料刚踏进大门,她便听到了一件大事:今日孟掌绣去桓家送节礼,不知为何被桓温看上,硬留在了桓家。
李令仪脸上的笑容僵在了原处,手上脱力,冰糖葫芦碎在了雪地之中。
她不可置信地跑回院子,房内空无一人,只有一件冬衣整齐地放在北窗下。那时一件胭脂色的大袄,绣着两枝纯白的梅花,袄的角落里有两个整齐的小篆:令仪。
李令仪双手颤抖着拿起冬衣,事到如今她还是不愿意相信刚刚的消息是真的。琳琅怕她想不开,此时就站在门外。
忽然,李令仪飞快地跑出房间,推开门口的琳琅向外奔去。
“令仪,你去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