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二十七日上午,灰冷的太阳悬在高空,受云层的掩盖而显得不太清晰。
这是一个寒冷的冬天,也是乔治·布莱克最终审讯的日子。
不过这不重要,至少对艾尔·塔格来说不重要,因为他们俩根本就不认识。
说真的,无论第二天那份刊登审判的报纸如何大放厥词,事实也不会改变:
他们俩不认识。
那天艾尔·塔格穿着一身单薄的黑色礼服,头戴高顶礼帽,站在莱慈河的码头旁。
他彻夜未眠,眼下一片乌青。
来往轮船的嗡鸣声像针线一样缝住他断裂神经的创口,胸巾上别着的白色雏菊病恹恹地垂下花盘。
他刚参加完一场葬礼。
葬礼的主角他也不认识,更没见过。
不过,要是尸体也算的话,那倒是见了一面。
他单单只是路过凑个热闹。
胸口的白花是修女分发的,那时候牧师正在为死者做安魂弥撒。
凄缓悲哀的音乐萦绕在这间乡村小教堂里,死者的亲人放声大哭,他们痛苦地伏在那具盖了天鹅绒棺罩、画了十字架的棺材上。
艾尔不太理解死亡,但是他还是下意识地参与了进去,也许是因为在潜意识中,他还是渴望成为一个人类。
是的,艾尔·塔格并不能算人类。
在更笼统的说法中,他算是一种“人形物种”。
不过这个说法也确实有些……
“太笼统了点!”
记忆里一个尖细的声音叫道。
母亲的好友、羊头猎人聚落地的发现者、精灵语的翻译者、自称是本世纪最伟大女巫的维塔曾经吐槽道:
“要是按照这个标准,河边的宁芙、原始森林里的精灵和兽人、侏儒,生活在地底的“小毛人”以及几个世纪避世不出的羊头猎人们也算数!”
所以艾尔到底属于什么种族?更准确的说法应该是巫妖。
不过他并不清楚自己的身世,他只知道自己是被捡回来的。
彼时,艾尔·塔格还是一颗安静的蛋。
那天阳光明媚、森林里空气清新,让人心情格外舒畅。
【龙是稀少的魔法生物。传说他们性情残暴,肆意妄为,拥有山峰一样庞大的身躯,刀锋一样尖利的翅膀,连秘银锻造成的宝剑也砍不透的鳞片,一声怒吼就足以点燃整片森林!】
人类塔格小姐一手拽着魅魔卡尔先生颈子上的绸带,一手捧着女巫好姐妹借给她的《魔法生物图鉴》,毫无感情地棒读。
坏消息是:这里就有一头龙。
接着更坏的消息来了:蛋壳裂开了!
塔格小姐和卡尔先生一起看向那只裂开的蛋,蛋壳“咔擦”一声响,惹得他俩一阵心惊肉跳。
难道……难道绝世大恶龙要出世了?!
一阵巨大的嗡鸣声渐起,伴随着牙齿咀嚼口香糖的声音。
等等,口香糖?这是什么年代?
好草率……
当塔格小姐终于鼓起勇气把挡在眼前的手放下,映入眼帘的小东西让她更吃一大惊。
蛋壳颜色鲜艳如岩浆的龙蛋里蜷缩着一只白棕相间的小家伙。
毛茸茸的,还披着一层湿漉漉的胎衣淡粉色。
它正大口大口撕咬着包裹它的蛋壳,而那蛋壳的质感看起来像某种树脂,嚼起来声音好似口香糖……
还是幼崽,却已初具强大破坏力的雏形,精力十足。
好草率的壳……
“小狗诶,可爱!但是等等,为什么龙蛋会生出小狗?”
“而且是米格鲁猎兔犬呢。”卡尔先生忧郁地说。
他好像已经脑补出了被迫聆听此子“宛若天籁”歌声的未来。
“诶?!”塔格小姐继续发出一声惊呼。
“看样子是一只小巫妖。”
“诶?!”
“生在龙蛋里,应该会更加调皮?”
“诶?!”
“拥有无限精力。”
“……我能不能把它塞回去啊!”
“很显然,并不能……”
卡尔先生搓了搓自己浓重的黑眼圈,幽幽道。
自此,艾尔·塔格开始了他罪恶的一生。
他们一家子都没有血缘关系:
外祖父是人类世界德高望重的大魔法师。
妈妈是踏足羊头猎人聚落、成功翻越“不可逾越之地”的伟大探险家。
而爸爸虽说在魅魔大学里成绩倒数第一、却是普世价值观里的正经“魅魔”。
在外,他们一家子都有与真实身份截然不同的生活:
外祖父是和蔼可亲的童话作家,妈妈是名满天下解谜无数的大侦探,爸爸是修道院里儒雅随和的医生。
一岁学会走路,就偷偷爬上桌子把外祖父尚未发表的故事稿撕烂吞进肚子。
两岁四处“征战”,暴风破坏,立志要赠与父母一个价值百万的装修计划。
到了十几岁,更是变本加厉,完美发挥出一个“比格大魔王”该有的水准。
十八岁时,励志干一番大事业,执意离家。
许多年间,竟也有了点儿名堂。
就连性情也与小时候相差甚远。
也许是天赋使然,他看似完美地融入了人类社会,还交了一群志同道合的伙伴。
可实际上那仅仅只是“看似”。
在融入人类社会这方面,他们一家子都做得很好。
只剩下艾尔在努力尝试,还一不小心卷进了大乱子……
但他有在努力熟练收敛,让自己显得不那么“拟人”。
事实上,他伪装的并不怎么样……
就像现在这样。
他也学着那些人挤下几滴眼泪,像卫兵一样肃穆地站在一旁。
牧师念完悼词后在胸前画了个十字,轻声说:“孩子,快去吧。”
然后艾尔看见死者的灵魂从棺材里缓缓飘出来,左右好奇地看着。
那分明是个年幼的孩子。
艾尔不太理解死亡的含义,同样的,这个孩子也不太理解死亡。
他没表现出任何害怕的情绪,既不恐惧,也不紧张。
他身体小小的,死时大概五六岁,还保有孩子顽皮的天性,甚至有心情同哭泣的母亲做躲猫猫的游戏。
但很长时间没有人理会他,小孩子做了个哭泣的鬼脸,大约是明白了。
他把死亡想象成另一场旅程,没多害怕,只是伤心再也见不到父母。
他的灵魂围着他的亲人飘了一圈,最后回到母亲身边,在母亲额头上轻轻落下一个吻。
在这期间艾尔的眼神一直追着他,那个年幼的灵魂顺势飘过来。
年幼的孩子平静地对他说:“大哥哥,能不能告诉我妈妈,我就要被天使接走啦。”
艾尔下意识点点头,瞬息间眼前的灵魂就不见了。
视线里,孩子的母亲依旧趴在那具棺材上啜泣。
她什么也不知道,只看见孩子的身体钉死在这具棺木下,只清楚骇人的死亡带走了她最爱的亲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