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从一见,这脸色也便缓和了。想也知道,那“北地特产”必定也是定北王府上供天使的。
也是,谅这赵二当时悲恸心焦,现在也该回过神来了。郭大人那可是天家使臣,万万得罪不得!
“二爷也勿酒醉误事,明日按时启程!”
说罢,倨傲地一抬下巴,走了。
***
“真够恶毒的啊这郭琨。”
散席了,程勉凑上来跟赵疆骂人:“二公子还是个奶娃娃呢,他都能说出让你带他上京的话来!”
赵疆一笑。
“做人质,当然要整整齐齐。”
哪怕赵璟才三岁,能不能立得住还两说,老二更是刚出生没几时,病病歪歪瞧着也不长命。但那位陛下显然不放心任何赵家血脉留在北地。
他这是白白费心了,赵疆讽刺地想。
上辈子是他赵疆夺了盛朝的江山不假,他这个小儿子反手就给盛朝报了仇。
程勉眼睁睁地看着赵疆脸上的笑意忽冷,冷得都有点瘆人了。
他不知道这位怎么突然又坏了心情,问是不敢问,只看着人朝着守言轩去了。
那头住着赵疆刚出生的第二个孩子,和定北王府的二少夫人,他的妻子。
***
守言轩内。
婢女穿行在庭廊之间,步履匆匆。
“夫人,二爷来了。”
婢女绿芜脸上的兴奋掩盖不住。
从公主嫁入定北王府之后,二爷除了洞房之夜,几乎就一步进过这守言轩。
偌大的院子,冷清得名副其实。
“来便来了。”公主在灯下把玩着一条绿松石的项链,她抬起眼来,眉弓高,眼窝深,瞳孔泛着一丝浅棕色,竟分明有些胡人的血统。
她对赵疆的到来浑不在意:“他不见我,我也清净。”
绿芜脸上就带出几分急色来。
她尽量压住声音,道:“您怎么能不在乎?二爷是您的夫婿,是二公子的父亲,将来更是整个定北王府的主人。听说二爷就要袭爵了,人也沉稳干练了许多,还特许璟公子每日早上到二爷的院里习武……”
“哪怕是为了二公子,您也不该……”
在绿芜心中,大公子赵璟生母已逝,且身份低微,是万万不配做赵疆的继承人的。二公子是公主血脉,也是正室嫡出,才最为尊贵。
二爷原本对那赵璟是毫不在意的,怎么这一回回来突然就转了性?
那赵璟也才三岁,难不成是有人在背后教他,让他好在父亲面前争宠么?!
绿芜一下子想起静石先生那张脸,顿时恨得牙根痒痒。
“我该为他做什么?”公主冷冷一笑,“他也是赵疆的儿子,自有他的命数。”
可看着公主的脸色,绿芜也不敢再多劝,只得喏喏地退到一旁。
公主的目光从那华贵的绿松石上移到窗外。
北地的月光带着一股寒意,照在她略带异域风情的脸上。
盛朝公主齐娅,皇帝第五女,身份尊贵,母妃是后宫四妃之一。
但就凭她这张脸,谁都知道,来自江南世家书香门第的丽妃是生不出来的。
上至满朝文武,下至乡野草民,都知道五公主有胡人的血脉。
说是前些年北胡被赵家军打得节节败退,最后纳贡求和,这“贡品”中就有二十名美貌的北胡女奴。
五公主就是这北胡女奴生的。
她被皇帝赐婚给定北王府的二少爷,成了整个盛朝第一个做续弦的公主。
而哪怕没人敢当面说出实话,齐娅也知道,人人都觉得吃亏的是赵家,是赵疆。
——让一个有胡人血统的女子嫁与赵疆,是皇帝在敲打定北王府。
或者,说得直白一点、难听一点,是对定北王府,对赵家,对与北胡厮杀了数十年的北境的侮辱。
齐娅知道这一点,所以她很识趣。
赵家没有在她嫁入的第一天就让她“病逝”,已算是宽厚。而赵疆——
她知道他对自己不感兴趣。
齐娅不关心自己生下的那个男孩。她甚至不关心自己的命运。
她既不属于北胡,也不属于大盛。她既不配做皇帝的女儿,也不配做赵疆的妻子。
她只是一枚血统低劣的棋。
她的婢女很有野心,只可惜,没有眼光,跟错了人。
绿芜看着公主一副木僵僵的样子,只能抿了抿嘴,转身出去。
如果公主不争气,她是该为自己打算了。
她悄悄地来到二公子的卧房外。
乳母正低头躬身地守在门外,见了绿芜,也是眉眼都不敢抬一下。
那可是二爷啊!满府也没几个见过的,一回来就杀了北胡右将军,马上就要做镇北王的二爷!
乳母都觉得他身上有一股冷森森的煞气,吓人的很!
果不其然,二爷前脚进屋,后脚卧房里就传出了二公子的哭声。
——八成是被煞气冲的。
屋里赵疆面无表情地看着摇篮床中的小娃娃。
赵琰。
他最宠爱的孩子,穿红袍饮烈酒纵马驱驰意气风发的永安王,为祸天下的乱臣贼子……
此刻还只是一个连蚂蚁都捏不死的婴孩。
赵疆眼中映月,仿佛幽幽燃起两簇鬼火。
他重生没几天,夜夜都要被梦惊醒。
上辈子的事近在眼前,那种愤怒无时无刻不在烧灼他的心脏。
或许太久不喝,桑子酒也醉人。
他缓缓地向前走了一步,注视着婴孩。
这孩子尚未取名。
但赵疆知道,这就是赵琰,和上辈子长得一模一样。
赵琰哭声细弱,像只猫儿似的,听起来呜呜咽咽很是可怜。
此刻这哭声戛然而止,他也睁大着一双乌溜溜的眼睛望着赵疆,不知是恐惧还是好奇。
赵疆伸出手,按在赵琰的脖颈上。
那脉搏也细,不比野兔子强健。
用不着一只手,就可以永久地捏断这细微的生机。
赵疆瞧着这粉雕玉琢的小婴孩,试图从他身上看出日后那个叛国投敌的孽障。
小婴孩眨着眼睛。他哭了许多时日,此刻却在难得的静谧中咧嘴笑起来。
小小的,嫩嫩的手,抓住了赵疆的一根手指。
他觉得好玩,仿佛学会了发力的方式,抓得更用力了一点。
赵疆不敌。
他松开了手,在月色下他盯着这个诡计多端的婴孩,过了片刻,将被握住的食指抽走。
这个家伙立刻就开始哭。
赵疆这一回心硬起来,不再看他。
他从丝绦上扯下那块道士留下的玉珏,扔在摇篮里。
小孩得了这新鲜的玩意,抽搭两下,小手已经悄悄地摸上玉珏。看着倒像是喜欢。
赵疆哼笑一声。
他倒知道什么是能保命的。
“传命,二公子名赵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