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池不敢上前,往后退了几步,然后一转头踉踉跄跄地便跑远了。
那个拐角处,栾煦看着他的背影眯了眯眼睛,然后抬起手。
他已经意识到这个少年的身份了。
但应霁按住了他的手,对他露出了祈求的神色。
栾煦与他对视着,等待着他的解释。
“最后一次。”应霁抿了抿唇,“从今往后,就当我们已经两清了。”
所以,这一次,就算了。
应霁用目光如此乞求着。
“反正也不是要杀我的人。”栾煦放下了手,这一会儿功夫殷池也该跑远了,他伸手捏了下应霁的脸颊,比往常还要用力一点,“你开心就好。”
应霁踌躇着,期期艾艾地道歉:“对不起……”
栾煦问他:“为什么要跟我说对不起?”
应霁声音低落:“我是不是让你失望了?”
栾煦说:“我并不认为有人情味是什么坏事。”
他只是代入了家长的视角。
看到一心置自家孩子于死地的凶手,哪个家长都会觉得愤怒。
他们绝不会对孩子们之间曾有过的情分感同身受。
但栾煦决定尊重应霁自己的意见。
“对不起……”应霁下意识又说了一遍,然后紧跟着解释,“之前因为我,他丢掉了一个很重要的机会。”
就在应霁被先前那个师父看中之前。
殷池比应霁年长一些,表现出来的天分也更好,按照常理来说他很容易得到长辈们的青睐与提携。
但族内因为他与应霁走得近,所以没有长辈愿意向他示好。
族内的人或多或少都知道殷呈禄对这个长子的态度,并不是每一个人都讨厌应霁,也不是每一个人都想要讨好殷呈禄,但没有人真的想去得罪他。
漠视就是他们能给出的最好的态度了。
殷池跟应霁走得那样近,天赋又没有好到让人愿意为之承担风险的程度,自然也被一同排斥了。
于是殷池仅有的机会便只剩下了族外的高人。
一些门派会定期去各大家族里挑选一些好苗子,也算是一种利益往来的手段,但只要出门打着家族的烙印就行,没人在意他在族内是不是受欢迎。
对于普通人而言,修行之路困难重重,没有师父引路寸步难行。
殷池原本已经得到了一个机会。
他还曾兴致勃勃地与应霁和妹妹描述过未来,畅想自己有朝一日可以自立门户,将家人和应霁一起接出殷家,过上自由自在的生活。
但就在将要离开殷家的前一天晚上,他被除名了。
毫无缘由。
没有任何解释。
殷池还安慰应霁和妹妹,自己还年轻,以后多的是机会。
但他们其实都心知肚明,这是一个警告,或者说是耀武扬威的宣示——
跟应霁走得近的人都别想好过。
除了殷呈禄一家,还有谁会那样憎恨应霁,又有那样大的能量左右那些门派的决定呢?
然后紧跟着就是应霁走了狗屎运,被宁州最有名望的尊者挑中当了徒弟。
送应霁离开的时候,殷池说着祝福的话,但表情分明就很勉强。
但那些细节,应霁直到被背叛过一次之后才真正体会出来。
麻木之余,他心底或许同样生出过愤怒与憎恨。
但再次见面的时候,他只感觉到深深的疲倦,还有一些自厌。
或许他们从来没有成为过朋友会更好。
应霁没办法那样大度地原谅他,可也同样无法真心地去憎恨他。
他茫然地看向栾煦,不知道该如何选择又该如何排解,便遵循着本能将那些过往与情绪一股脑地倾诉出来,向曾拯救过他的年长者寻求帮助。
栾煦对他说:“那就到此为止吧。就像你说的,就此两清。”
他顿了顿,接着说道:“不过仅限于你曾经那个朋友。”
罪魁祸首实在让人讨厌到手痒。
应霁也第一次显露出厌恶到近乎憎恨的神色:“我讨厌他们。”
“那就好好修炼。”栾煦感到了欣慰,“报仇这种事,当然要自己亲自动手才有价值。”
应霁对自己并没有那么深的自信,但还是认真地点点头。
“想去看河灯吗?”栾煦换了个话题。
“想。”应霁说道,“但那里人太多了。”
先前拐到这里来之前,他们就看到河岸边已经挤满了人,据说即将会有花船游行,这会儿人只怕更多了。
“有时候脑筋也要稍微变通一下嘛。”栾煦伸手打了个响指,叫道,“浮光。”
小狐狸抖了下耳朵,狗腿地应道;“大人您有什么吩咐?”
栾煦捏着它的后颈皮,用肯定的语气说道:“你应该会飞吧。”
小狐狸瞬间就明白了他的潜台词,它很想说“不会”,但没那个胆子,只好干巴巴地承认;“……会。”
栾煦冲它露出了一个微笑:“那你应该懂我的意思了吧。”
小狐狸:“……”它不想懂。
但不敢。
小狐狸:“……懂了。”
-
狐妖显现出了原貌。
巨大的身形宛若一座小山,却无比灵巧地跃向了天际,穿过层层薄雾,俯瞰着夜幕下的山河。
应霁趴在狐妖的背上,在它起步时便下意识闭上眼睛,却没有感受到预想中的刺骨寒风。
无形的结界将凛凛的夜风挡在外面,他甚至感觉不到任何颠簸,栾煦的手放在他的脑袋上,低笑了一声,提醒他可以睁开眼睛往下看。
起初他只能越过人群的脑袋,看见被照得粼粼的江面,然后他又看到江流的上游,一艘艘亮堂的花船缓缓穿过桥梁,如同一条金色的游龙。
再后来那些人群与游龙也变成了小小的一个点。
夜幕的尽头,他看见群山的轮廓。
“世界很大,比你现在所能想象的要大得多。”栾煦的声音从耳畔传来。
“那是北面,是你母亲出生的淮州,往东是澜州,再往东是海,海的另一头或许还有新的陆地,陆地之上还有天空,天空之外——还有神明的居所。”
“殷家,只是宁州里最微不足道的一个小点。”
“早点长大,去看看世界吧。以后会是你将他们远远地抛在身后。”
应霁注视着栾煦的眼睛,问他:“那你呢?”
专注的眼神里饱含着某种执拗的期待。
栾煦微微怔愣了一下,然后忍不住笑起来。
他说:“我陪你一起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