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怀昔立即明白对方这是在做给别人看,于是半是真心半是配合地惊讶了一下:“陛下?”
薄九厉挑眉:“这么意外?你没看清是谁,就敢搭手牵人了?”
楚怀昔语塞。
他觉得这很难答。
好在薄九厉没为难他,非常自然而熟稔地牵着他朝宫内走,甚至冲他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来得太慢了,朕等不及。”
许是因为穿着狐裘大氅,薄九厉的手在这冬夜里显得很烫。
这还是他们第一次在行走时靠得这么近。
楚怀昔想,薄九厉生得真是高。
自己习武,身量已然算得上高挑,可他用余光一瞥,薄九厉竟比自己还高上半个头。
他们各怀心思地走进雍台宫的内殿,薄九厉屏退众人,一干宦官宫女悄无声息地鱼贯而出,待殿门关闭,二人心照不宣地松开了手。
薄九厉脱了大氅往衣架上随手一扔,只穿着银丝水纹的玄衣纁裳,大马金刀地坐在榻边,散漫地打量着楚怀昔:“左手食指旁以前有茧吧,怎么,练过暗器?”
楚怀昔双手练刀练暗器磨出的茧早在来秦之前就用药水泡烂了,他知道薄九厉在诈他,是以面不改色地回视:“陛下摸错了吧。前几日弄伤了手,如今新肉刚生,怎么就是茧呢?”
薄九厉笑,楚怀昔也笑,就这么乖顺地任由他打量,心中却在惊跳。
薄九厉太敏锐了。
先不说刺客多用左手练暗器的这种细节他是怎么知晓的,方才那演戏的片刻间竟还能分神试探。他就像一匹时时刻刻准备撕碎猎物的狼,每份笑容和温存都是伪装,容不得人掉以轻心。
“行了,这么紧张干什么?朕猜着玩的。”
薄九厉朝楚怀昔的腰间轻促地瞥了眼。
他今夜穿的仍是群青宫装,银色细带将他的腰系得不盈一握,薄九厉收回目光,随口给了台阶:“你这身量,确实不像习武之人。”
他说罢朝旁边给楚怀昔挪出了点位置:“谈正事。”
楚怀昔没坐:“陛下今夜找了借口召臣前来,想来是已经考虑过当日臣说的话了?”
薄九厉话里有话:“朕查过了,那天雍台宫中剩下的人全部底细干净。除了你撒谎的那一句,朕觉得都还不错。”
为了虚张声势扯的慌被戳穿了,楚怀昔仍旧不急不恼,从容笑对:“素闻秦帝用人大胆,不拘一格,想来今日也能容得下臣一句求生之谎。”
“谁说的?”
薄九厉不买账,“朕最记仇了。当日你说谎求生,烧纸焚言,可想过今天如何自证?心机太深的人朕不敢用,来路不明的人朕也不敢用,楚怀昔啊,你怎么偏偏两个都占了呢?”
楚怀昔反问:“臣一片赤诚,陛下难倒叫臣剖心自证?”
薄九厉沉默片刻,低声笑了:“朕哪里舍得。但想合作,总得拿出诚意吧。多的不用,你将真实身份告诉朕。”
楚怀昔刚要开口,他又强调:“别说谎,朕早晚查得到。”
薄九厉的眼睛很深邃。
他的生母有一半北漠胡人的血统,这让薄九厉的眉骨稍稍高于常人,鼻梁也更加挺立。中原人的贵雅与胡族的凶野在他身上融合得近乎完美,楚怀昔不觉得天下有几人能在这样的注视下守得心旌不乱。
楚怀昔因此更加谨慎,在内心反复斟酌。
薄九厉的神色很坦荡,将所有怀疑与戒备、试探和包容都毫无保留地呈现出来,给人一种无论自己说出什么惊世之语都能被他原谅和接纳的错觉,可本能又在脑中疯狂撕扯,提醒此人城府之深,一旦和盘托出必将万劫不复。
楚怀昔举棋不定。
而薄九厉还在继续施压:“楚怀昔,你再拖下去,朕不知道还能不能信你要说的话了。”
楚怀昔就在这一刹那拿定主意,他露出一个无害的笑:“是吗?臣还以为深思熟虑后的坦白才最可信呢。”
薄九厉偏了偏头,做洗耳恭听状。
楚怀昔道:“臣是楚国派来的细作不假,楚王想取陛下性命也是真。但臣就是个掩人耳目的幌子,要执行刺杀的另有其人。”
薄九厉的目光倏而变了,成了彻头彻尾的审视:“撒谎?”
楚怀昔精神紧绷,面上却端的滴水不漏,不敢露出分毫破绽。
“臣没有理由撒谎。他们对臣杀心已起,从周禄不惜性命也要叫臣暴露便可见一斑,既如此,臣何必以身犯险再与陛下为敌?陛下再想,楚国为除掉您如此大费周章,倘若臣真是刺客,他们哪有理由在半路对臣下手?”
这的确说不通。
见薄九厉神色稍霁,楚怀昔乘胜追击:“这是臣弃楚投秦的最后机会,陛下,臣很珍惜。”
“大伪似真,你说得太圆满了,朕反倒不敢尽信啊。”
“事实如此,又何来圆满一说。陛下心存疑虑无妨,日后自然能见臣之本心。”
二人对视良久,薄九厉周身那近乎压迫的气息渐散,他眯眼问:“那么真的刺客是谁?”
楚怀昔道:“臣不知道,但不重要。刺杀就被定在陛下次月祭祖大典上,只要陛下与臣将戏演下去,虫蛇自将入瓮来。”
“行。楚怀昔,别辜负朕的期待。”
薄九厉起身握了把他的肩膀,“你今晚就在这睡下,随便弄出些痕迹,朕明早送你回去。”
楚怀昔过了几许才明白薄九厉的意思,没想到他做戏要做这么全套,不禁讶然:“臣一个人怎么弄?”
薄九厉头也没回,大步流星地出了寝殿:“自己想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