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他们进来吧。”
薄九厉道。
三位大臣进雍台宫后有一会儿,未央宫的各路人马才终于散尽,今日天暖,怕雪化了又在晚上结冰,一干小宦拿着大扫帚在庭院中扫,声音簌簌地传进殿内,听得楚怀昔难得在白日里犯了困。
靠院的殿窗用叉竿支着,他就盘腿坐在旁边的木榻上,倚着窗框看人扫雪,半个时辰了也没觉出无聊。
这种生活对于楚怀昔来说其实很新奇。
他刚有记忆时就已经在拂衣门了,自打入门后好像就没跟人在一个屋子里睡过。
刺客组织的人不知道什么叫害怕,那些整日里忙着刀尖舔血的大人能记得给他口饭吃就已经不错,不可能体谅什么小孩子的情绪。
至于天气,对他们这种人来说也没什么所谓。
楚怀昔十岁那年的第一堂课,就是在狂风暴雨里站了三天,直到他能让连续射出的十二发弩箭摆脱极端天气的影响,精准地命中同一个靶心。
那时的楚怀昔觉得风太有力、雨点太重了,第三日夜里他终于完成了门内给的目标,直接昏了过去。
但门里除了退烧药什么都没给他。不怪他们,因为这事对刺客来说实在太过稀松平常,每个人都上过这门课,只是早晚而已。
他们干的就是这样的行当,每次出任务都是在贴着黑白无常的镰刀跳舞。那让他们有惊无险活下去的一寸距离,是靠平时无数次的濒死堆砌出来的。
在这样一个组织里,不会有扫雪除冰的概念——没人会在冰上滑倒。
“主子,你不嫌冷吗?”
丁阳一直在整理今天的赏赐,他打开一个锦匣,“这是陛下亲自挑的!瓶子里装的什么……润喉露??”
楚怀昔敏感地回头,见丁阳手上拿了个精致的小玉瓶。
给人做戏不需要到这种程度,他莫名从那正儿八经的药名里察觉出薄九厉在揶揄自己。
这时,钟隐掀帘入内,神色有些凝重:“主子,我打听到列国的仪仗这阵子就要先后抵秦,听说楚王后日就能到荡京了。”
丁阳闻言也跟着紧张:“纵然主子和陛下筹谋在先,可真到了这时候还是叫人不能不怕。您现在身份毕竟尴尬,明中效楚,暗里助秦,这事难办!少一分楚王察觉端倪,多一分秦帝必起疑心。”
“慌什么,等的不就是这一天?”
楚怀昔倒是很淡定,抬手将窗户合上了,屋子里变得有些昏暗,“他不来,这事我没法往下查啊。”
要说也不怪楚王想杀薄九厉,这秦国新帝野心太大了,甚至在这英才如雨的战世里也丝毫不愿遮掩。
楚、赵、兰、卫四国攻秦,惨败后又是割地献城又是借钱赔款,薄九厉犹不满足,继而提出称帝。
自前朝勒令四域的缰绳渐渐松弛后,各地群雄并起,诸侯割据相抗。列国伐交、仁义弃世的战世已然延续了五百多年。
起初各路诸侯还打着“尊制守礼”的幌子,克制地称公称君,直到中央王室彻底被蚕食瓜分,列国君主才终于摊牌不装了,依照实力相继称王。
如今天下七王的局面已经维持了一百多年,期间列国各有所长,打起架来你揍我一拳我踹你一腿,谁也别说比谁强。就在大家都觉得还能你来我往的较量个几辈子的时候,突然冒出来个薄九厉,一下子就要称帝了!
单单称帝倒也罢了,他居然还诚心诚意地邀请战败国来秦,亲观他祭祖称帝的大典。这行为,可不就是明目张胆地把天下列国的脸往他薄九厉的脚下踩吗?
丁阳的眼睛滴溜溜转,语气中带着点诡异的兴奋:“钟隐你说,兰国若是访秦,凝云公主会不会跟着来啊?”
“凝云公主是谁?”
钟隐一头雾水。
“什么?!”
丁阳倒抽凉气,“你连凝云公主都不知道?那可是大名鼎鼎的七国第一美人!”
钟隐无动于衷:“这话本身就有问题。世人眼光不同,各有所爱,谁将她与天下女子一一比较了,又怎么能得出第一美人的结论?何况她来不来秦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又不认识她。”
丁阳以一种“你小子可真是油盐不进啊”的鄙夷目光看着他,而后不改其乐地继续八卦:“你说的对,这事论起来还是跟主子关系大。”
这次钟隐来精神了,但其中警惕的意味更多:“怎么?”
楚怀昔知道丁阳在说什么,这事不是秘密,甚至已经在列国流传了无数个版本:“兰国的凝云公主敏萝对咱们陛下痴心一片,结果兰王三次提出联姻都被他拒绝了。凝云公主真情不改,至今未招夫婿。”
“对对对,”丁阳招风耳又动了,“据说此次兰国参战,就是兰王敏亥不忍亲妹反复为情所伤,这才愤而攻秦替她出气了!说来我真想见见传说中的第一美人是什么样子。”
他紧接着抬手发誓:“当然,我绝没有背弃主子的意思。”
钟隐偷偷瞥了一眼楚怀昔,不忿地嘟囔:“能有多好看……”
楚怀昔轻笑,示意这事自己全然不在意。
其实他还挺钦佩敏萝的,这样动荡的年代没人能置身事外,更何况她是一国公主,天生肩负着责任。这种情况下要想跨越家国观念去保持敢爱敢恨的率真,往往需要超脱常人的勇气。
若是秦帝真被凝云公主打动了想接她入宫,楚怀昔也没什么意见,反正他和薄九厉就是逢场作戏,待真相水落石出,他自会离开。
三人正说着话,乐世康又来了。他这几日往楚怀昔这儿跑得跟回雍台宫一样勤。
“老奴问侍君的好。”
乐世康笑呵呵的请了安,一挥手召入四名宫女,“咱们秦宫宫女不多,白日里永巷局没挑着合适的,陛下说侍君不能缺人伺候,特地从雍台宫拨了几个过来。侍君权且先用着,有的差事办起来到底比宦官顺手。若有不妥,您随时差人告诉老奴,老奴再给您调教新人过来。”
楚怀昔来秦宫压根没把自己当主子,也不太习惯差使别人,对这方面没什么需求,只要她们不给自己添麻烦就行:“全凭陛下安排。不过我平时喜静,未央宫不必再费心添人了。”
他见乐世康没有走的意思,问:“总管还有事交代?”
“岂敢岂敢。”
乐世康笑得有点慈祥,“是陛下在老奴来前特地吩咐,说天色已晚,侍君该去雍台宫谢恩了。”
“……”
楚怀昔侧头看看外面大亮的天光,觉得薄九厉有点入戏太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