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自然。孤为秦国送上良城佳人,正是希望能与秦国握手言和。眼下楚国公室子在秦宫倍得恩宠,正是秦楚修好之吉兆。”
芈鄞举樽朝薄九厉一敬,“楚国愿诚尊秦王为帝。”
坐在鄢国席位的是个使臣,他身旁没有君主,姿态卑顺,神态瑟缩,像个落在巨兽洪流中的蚂蚁,在这满殿豪雄里显得有点渺然。
鄢国小弱,这使臣不敢唐突造次,谨慎地观便四周,见无人说话才小心起身敬酒,将腰弯的很低:“鄢国也真心恭贺秦王改尊号为帝,世代修好。还愿秦帝不弃,改日接受在下觐见。”
他说这话时,薄九厉正专心致志为楚怀昔斟酒:“醇香而不过于厚重,好酒,你尝尝?”
楚怀昔伸手按着对方手腕,轻轻推回去了,神色真诚:“陛下忘了,臣不擅饮酒。”
“是吗?”薄九厉挑眉,而后看似亲昵实则用劲地握了一下他的手,“那是朕记错了。”
鄢使被故意晾着也不敢出声催促,忐忑得额头落汗时,才终于听薄九厉悠悠道:“可。”
楚怀昔顺势把手抽了回来,拢在袖中揉。
他面上挂笑,内心却在暗骂。
这薄九厉那日既然赐自己清水,便是已然知晓他不能饮酒的事了。今日来这么一遭正是一箭双雕,除了给那鄢使下马威,更是在给自己敲警铃。他把狐狸尾巴藏得再好又怎么样?秦帝手眼通天,哪有事能瞒得过他。
薄九厉不仅要揭穿,还非逼着自己亲口承认,他楚怀昔要么在这局乖乖认输,要么就得认命喝酒。
可他酒量奇差,怎么练都是半杯就倒,且醉后很是失态,就怕嘴上没个把门,哪里敢接招?
秦帝此人,城府太深!
楚国和鄢国开了头,其余四国拖无可拖,纷纷起身恭贺。
今日只是接风宴,这话题揭过后气氛顿时松泛许多,两列宫娥鱼贯而入,为各张案几摆菜添酒,太和殿内编钟清奏,琴瑟和鸣,难得上场一次的乐府局舞姬伴着轻歌曼舞,方才的剑拔弩张好似倏而烟消云散了,在座都不是你死我活的仇敌,眼中唯有杯酒而已。
这时,齐国席位上坐在齐王下首的老臣起身出列了。
齐王是满座中除了薄九厉外最年轻的君主,开宴来他始终寡言少语,眼下看这人出席,目光又信任又钦敬。
这场宴席楚怀昔认识的人虽不多,却清楚知道他的身份——齐国宰相,仰渊先生方释明。
方释明师承闻名天下的周明子,是鬼谷派的正统传人,其纵横机辩之能列国难逢对手,齐国近些年的强盛离不开他的辅佐。非要说的话,目下唯有和他师承一脉的正静先生谷檀或能与其一较高下。
方释明今日穿着鸦青袍,通身一股仙风道骨的气质。岁月在他脸上留下痕迹,却并不显苍老,反倒让其更显沉稳从容。
楚怀昔正观察他,却见对方的视线似在不经意间瞥过了自己,那虽只是转瞬即逝的碰撞,楚怀昔却本能感到危险——尽管他看上去温文尔雅,却仍旧无法让人忽视那双深不可测的眼眸。
“秦帝年轻有为,实在令人钦佩。”
方释明拱手一拜,抬眼时方才被楚怀昔无意中捕捉到的阴深已然无处可寻,“齐国素来有与秦亲近之心,此番老朽与我王不请自来,除恭贺陛下称帝外,也有撮成秦齐联姻的意思。不知陛下意下如何呢?”
楚怀昔没料到这人上来就当月老,正巧他装笑也装累了,十分贴合身份地缓缓沉了嘴角,撂了筷子。
薄九厉侧头看他一眼,再开口时声音不自觉带了点笑:“强齐想与秦亲近,朕自然求之不得。只是亲近之法千千万,齐相何必拘泥于一条?免了吧。”
方释明缓声道:“陛下此言差矣,天下结盟之法自然千万,可对秦齐而言,哪有比联姻更合适的路?诸位皆知,陛下的生母、大秦的先太后陆念,正是我齐国先王的爱女。秦齐之好素已有之,再结姻亲并非拘泥,反而是上上佳选。”
薄九厉闻言没说话,却先转头深情款款地看了楚怀昔一眼,后者心中登时警铃大作,生出股不好的预感。
果不其然,薄九厉半是甜蜜半是无奈地摇了摇头:“齐相有所不知。朕获侍君如得至宝,心中早已将其视为此生唯一,暗暗立誓终生不再另娶。君无戏言,望齐相不要叫朕为难,此后诸位有这想法的也尽可消了。”
楚怀昔:“……”
方释明:“……”
在座诸人:“……”
薄九厉知道他在说些什么吗?堂堂一国帝王为了个男宠说自己终身不再另娶!楚怀昔在心底咬着牙想,今日之后,自己祸水之名就算是彻底坐实了。
众人至此无话可说,宴罢散席,各国君王使臣前往一早安排好的驿馆入住。
薄九厉和楚怀昔出太和殿时,天上竟飘起晴雪。荡京上空冬阳高挂,飞雪如絮,竟给人以一夜回春之感。
薄九厉从小宦手中接过一把油纸伞,将乐世康等宫人尽数屏退了,丁阳和钟隐也被楚怀昔支走。
楚怀昔站在阶上等他撑伞,随口打趣道:“臣还打算助陛下成就霸业后就跑呢。陛下这般拒他人于千里之外,也得为自己将来早做打算啊。”
二人并肩朝雍台宫走,靴底踩在新雪上,发出轻微细密的咯吱声。雪还在下,被撑高的伞稍稍倾斜,向楚怀昔肩侧多偏移了一点。
“你这不是还没跑吗?”
薄九厉抬手将伸到面前的带雪枯枝拨开了,“秦宫不够大,哪塞得下那么多奸细啊?朕盯你一个就够费心神了,顾不过来那么多人。只好委屈你一下,继续演个祸国殃民的妖孽了。”
楚怀昔很坦然:“祸国殃民的妖孽,臣哪里需要演呢?只是列国无数名门闺秀对陛下一片痴心,竟被轻飘飘打为阴谋,真是冷心冷意的薄情郎啊。”
薄九厉低头看他,那眸中的意思好像不止是试探。
“人家是一片痴心,你呢?杀心?”
“别冤枉我。”
楚怀昔抬手起誓,“臣对陛下,是天地可鉴的一片忠心和诚心。”
薄九厉沉默几许,喉结一滚,忽而笑了,那笑声里竟带了几分落拓的少年气。
“这话放在今天之前朕肯定不信。但今天之后不一样了。”
他语气轻松随意,自然得像是一个普通的世家公子与好友笑闹着打马过长街,“楚怀昔,方才你在席间那个反应,真的太有意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