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沉吟片刻,把车开到树荫旁的停车位上熄了火,又降了小半隔车窗,从倒车镜里往后看。
宁池在明他在暗,方圆也不怕被发现,索性扯掉领带丢在副驾上,单手拧开一粒纽扣,又从车兜里摸出根烟,明明灭灭地抽。
方圆刚毕业时并不会抽烟,也没沾染任何不良习性。
他念书的时候成绩很好,高考顺利进了顶尖的大学,再加上人长得帅气,是街坊邻居嘴里口口相传的别人家的孩子。
只不过那时候他读圣贤书,论孔孟道,他没想过有一天自己会去逼着别人上|床;没想过自己会坐在一辆高端车上搞偷|窥。
后来跟在解绥堂身边久了,什么都学会了,也什么都做过了,于是便开始整宿整宿地睡不着觉,吸烟就是那时学会的。
白烟袅袅而上,又在空中散开,形成一层飘渺的雾珠,很快模糊了倒车镜里的人影。
方圆意兴阑珊地叹了口气,隔着车窗弹了烟灰,掐灭烟,把还剩半截的软中华塞进了车内垃圾袋。
他给解绥堂特助打电话时,没想到是解绥堂本人接的。
方圆知道他现在在大洋彼岸谈收购,因此短暂地诧异了一秒,又恢复了平静,言简意赅地向解绥堂传达他刚刚得出的结论:宁池有喜欢的人了。
解绥堂接过秘书递来的笔,在合同上画了几道笔记,声音里听不出喜怒,“跟附中的合同签好了?”
方圆不知这件事跟宁池恋爱有什么关系,却还是很谨慎地回,“签过了。”
“这笔钱最后能带出来多少并不重要,这个校长的姑爷是当地发改委的,明年春会招标你要想拿到龙湖广场前面的那块地皮,离不开他运作。不过淮城近些年根本起不来,你要那块地皮做什么?”
解绥堂根系并不在淮城,甚至压根没有在此布局的规划,可依旧能做到对淮城的官场生态了如指掌。
方圆脸色微微一变,心底陡然窜起一股凉意,却没表现出来,谨慎道:“解总,您答应过我的,不管……”
“没想要打听你的意思。”
解绥堂冷笑一声:“我给你说这些是让你有个分寸。我不管你打算用那块地皮做什么,但做事还是要拎的清楚轻重缓急,别被眼前一时的功过得失蒙了眼。”
解绥堂意味不明地笑了笑,但又丝毫没解释自己方才话里的意思,悠闲道:“她喜欢的谁?”
“附中的一个老师,教历史的,顶级师范类大学毕业,专业能力很优秀,几乎拿遍了赛课类的所有奖项。”
方圆顿了顿,又补充说,“是宁池的姐姐,但没有血缘关系,当初资助过宁池读书。”
解绥堂意味不明地“嗯”了一声。
一旁的秘书见解绥堂在原版法文合同的最后一行做过标记,默认他看完了,俯身过去想帮他翻页,但手指还未碰到页面,就被解绥堂晃了晃合同避开了。
秘书神色慌了一瞬。
他知道解绥堂一向不喜欢人过度揣测他的心思,解绥堂有着一切野生雄性在固有的习性——
这大概是每一个野心勃勃又阴晴不定的商人固有习性,于是小心翼翼地半弯着腰,往后边退了两步。
“有手段敢算计,意志坚定,姿色斐然,还不受世俗规制。”
解绥堂摩梭着下巴,半晌轻叹道:“要是再逼一逼,这样的人还真是个角色。”
他抬了抬头,目光透过玻璃天顶望向远方深蓝色的海水,西海岸的湖泊比江城市的河流要汹涌许多,海天交接的地方掀起雪白浪花,阳光在上面洒下粼粼波光。
解绥堂停了片刻,才问:“乐播签了她多久?”
“七年。”
方圆犹豫了一会,还是没忍住说了出来,“她好像在怀疑乐播跟您的关系。”
“那点关系她随便掂量。”解绥堂不以为意道。
他收回目光,盯着合同上的某处,仿佛想起了什么真正感兴趣的事,兀然戏谑:“但是方助理,拿一份工资就要做一份事,我年薪百万百万的往外撒,不是用来买你开口费的。要是什么都要让我教你的话,还不如养只宠物好来逗乐解闷,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方圆呼吸骤然一滞。
尽管早有心理准备,但如有实质的无力感和荒谬感还是从胸腔缓慢渗进咽喉里,堵塞的他几乎难以呼吸。
他闭了闭眼,五指紧紧抓着方向盘,想哭又想笑,最后却只是低声地说了句:“是。”
解绥堂没再说话,不过面部表情看起来愉快许多,抬起手腕用关节骨夹了夹鼻梁,方圆也没有先开口,一时便静了下来,细碎的电流在彼此之间传递,有种金属的冰冷质感。
隔了许久,方圆听见对面笔落在桌面上的声音。
很脆的一声,跟砸进心里似的,陡然升出一股寒意。
解绥堂签完了合同,递给一边的秘书,又随口吩咐了两句话,才重新对着电话慢悠悠道,“行了,别一会吓哭了,我没那么不是东西。她是谁手里的主播?”
“瓜熟蒂落。”
“告诉她,从明天开始找个人去宁池的直播间专门砸礼物,做的漂亮点,今年元旦之前让她的积分够得着年会的门槛。还有,她谈恋爱就让她谈,想做什么就让她做……”
此刻阳光正好从玻璃穹顶的上方射进来,在大理石地面上投下金水般的菱形方块,解绥堂锋利深刻的侧脸沐浴在那余晖里。
解绥堂有四分之一的欧洲人血统,眉骨高挺眼窝深邃,衬衫衣领习惯性的敞开两枚扣子,给人一种风流倜傥的英俊感。
但这其实极具欺骗性,只有那些真正了解他的人,才知道解绥堂是多么的冷血无情、不择手段,例如现在。
“——毕竟人总是不见棺材不落泪。”解绥堂缓缓道:“她要是没见过天堂的话,你拿地狱威胁是没有用的。”
方圆的身体慢慢僵了,片刻后才在僵硬沉闷的气氛中动了动,沉默着发动了车,劈开滚滚夜幕朝前方驶去。